不想周瑜随手放下水囊,转身不知从何处拿了把拔出出来,放到她面前:“你气力不够,长刀于你太过沉重,仓促之间,也寻不着适合你用的轻弓。”
剖开的小块树干用做弩臂,竹片为弓,以楔形的切口扣在弩臂上,弓弦却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非丝非线,却韧性十足地扣在弩臂后,抵着一支只寻常羽箭一半长的小箭,将竹片扯出一个流畅的弧线。
李睦眯着眼一瞥,无论是弩臂还是弓口都带着细小的毛刺,显然做工匆忙,是这两天刚刚赶制出来的。
“勾心,望山,弦,箭槽。”周瑜的手指从肉体上一一点过,“换箭时先拨开勾心,放松弓弦,将箭扣进箭槽里再拉弦……”
李睦浑身酸痛,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而偏偏周瑜的声音在她耳鼓处嗡嗡作响,不等他说完,她便赶蚊子似地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能到这里已经去了半条性命,可别指望我还能上场杀敌……莫忘了,我这个假孙权只是个小女子……”
“正是要保住你剩下的半条性命!”举在半空的手还没放下就被周瑜捉住,放到弩臂上,周瑜轻轻摇了摇头,凝视李睦,神色带了几分歉然,许是因伤势没好全就竭力赶路的关系,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一双眸子却是黑得幽深不见底,“吕布残军随时会到,到时候攻城战起,刀兵无眼,敌我难辨。我会护你周全,但也望你……尽力自保,助我守此一诺。”
李睦眉头皱得连脸都要一同皱起来——她实在是没力气,不想动了!
然而周瑜把她的手按在弩臂上,仿佛她要是不自己抓住弩机,他就不放手。弩臂上细小的木刺都扎到她掌心里了……
“放手。”李睦叹了口气,手腕一转,自下托住长枪。周瑜的手一松,她左手食中二指夹起短箭箭羽。箭尖滑入箭槽,上弦,扣紧,端起弩臂抵住右肩,侧头,眯左眼,扣勾心,动作熟练而流畅。
交睫之隙,羽箭离弩,激射而出,擦着周瑜的腰侧,夺的一声,箭头带着他的衣角一同钉在树干上,箭尾轻颤。
周瑜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身形单薄窈窕的小女子扶着树干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拍拍衣角,将长枪连同他放在地上的箭囊一同绑到腰间,满脸不耐烦,又满脸得意地向他扬眉一笑的模样。
“轻重正好,不碍行走,弓弦的力度也不错,多谢你啦。”
前一世在蒙古草原住了大半年,轻弓弩机,她都特意学过,纵然现在这把弩机做工粗糙了点,机簧落后了点,扎手了一点,不过基本原理却还是一样的。
兵戈于她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若是给她一把弓弩,射击馆里十环八中也是常有的战绩。相比之下,瞄准原理相似,后坐力却是不值一提的弓弩发射实在是要好控制得多。
周瑜只有苦笑——亏他还准备了一堆说辞说服李睦使用此弩,现在看来,倒要劝她不要冒进了:“弩力到底射程和力度都不及硬弓,因而战阵之中,人马冲杀速度极快,切忌随意用箭……”
“啰嗦!”被扰了睡意,李睦不禁没好气地顶了周瑜一句。但心里清楚他是好意,更何况,他调兵布阵,还能抽空记得给她打把小弩出来,这份心思就是难得。当下一抿唇一肃容,站直了身子双手平举,似模似样地朝他躬身一礼:“孙权谨遵将令!”一礼未完,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时旭日东升,天色大亮,错落的阳光从树枝叶林的空隙里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不知是地上水光的折射,还是她脸上未干的水珠光影,少女漆黑澄澈的眼眸弯出一抹戏谑狡黠,长眉舒展,发丝微扬。竟是粲然晶莹,亮得令人炫目。
☆、第十八章
便在这时,不远处因吕布领兵出城而城门紧闭,进入戒严的下邳城外巨大的吊桥慢慢放了下来,悬于墙头的铁链带着刺耳的吱吱嘎嘎的摩擦声一寸寸放松,最后轰的一声落了下来,横于三丈多宽的护城河两岸,激起一蓬浓雾般的灰尘。
尘头未定,高大挺阔的城门又紧跟着慢慢向里开了一条缝隙,十余骑人马就从这条缝隙里鱼贯而出。
“点两百人,截住他们。记住,连人带马,一个都不能少!”周瑜笑容一敛,顾不上再向李睦说什么,立刻返身快步向密林另一边行去。衣角在他身后扬起,猎猎作响。
李睦微微皱了眉头,沉吟片刻,想到如今反正也不可能睡着了,便也跟了上去。
一阵渐行渐远的急促脚步声中,只见周瑜站在一张悬在树干上的地图前,对着光线细看。
李睦满腹疑云地盯着面前简略到了极点的图看了又看,一条条粗糙的线条或曲或直,似山脉又似河川,也不知哪里才是城池。而周瑜这样子显然是在思考下一步如何行动,她也不好多问打扰,只能伸着头看得凝神屏息,眉头紧锁,一面回想她一路走来路过的下邳城周边山水走势,一面跟着周瑜的目光视线,努力试图在这图上先把他们现在的位置找出来。
被李睦盯着,周瑜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笑了一笑,抬手在地图上一处点了点,不等她问就自行开口:“此为下邳。”
他抬手慢慢在图上勾划,说一处,就停一停,“刘备在小沛,曹操在梁国,袁术在寿春。下邳在广陵和小沛中间,而伯符现在应该拿下了会籍,与广陵隔淮水相峙。”修长的手指最后沿着一条曲线划过,汇入地图靠近他的右面边缘的空白处,示意淮水的走向。
李睦知道的徐州之争,刘袁吕曹四方之战,都是从文字或是电视剧里看来的,从来不曾仔细看过地图册,更别说如今这种什么标注都没有的地图了。但沿着周瑜手指划出来的方位,几方势力所在的位置与动向便清楚明了起来。
吕布败于沛县城外,率残军退往下邳的同时,多半会向临近的袁术求援。而袁术觊觎下邳已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而一旦袁术的兵力北抬,势必会遇上咬着吕布前往下邳而来的曹刘联军,混战之中,驻军会籍的孙策北面的压力就会出现空隙,北渡淮水,拿下广陵!
所以,周瑜大费周章地率众伏兵下邳,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不在此。
“这么说来,你安排了那么多伏兵,只是要下邳生乱?”阳光下,少女的眼睛亮得炫目,脸颊上还留着些许残红,不知是方才的得意尚未褪尽,还是想通了周瑜在此伏兵的意图,兴奋所致。
她原就疑惑就算周瑜所领之军是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师,可毕竟分了一队拦截吕布,只剩了千余人在此,就算下邳城留守的人再少,只要固守不出,曹操和刘备的大军就在后面,到时候两面受敌,就这点人怕是全身而退都是奢望。
更何况,她印象当中的冷兵器时代攻城战,是一波又一波的小兵架起云梯冒着守城方如雨的箭石往城墙上爬。可现在别说云梯,周瑜为了掩人耳目,数日来连棵树都没砍,显然强攻下邳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李睦的目光掠到地图上,周瑜故意告诉她下邳和会籍相隔了整个广陵和一条淮水,就等于是挑明了不会正面攻打下邳的意图。
可若是他攻下这座城池,下邳和会稽相隔一整个广陵郡,他们除了据险以守,等不来救援的孤城,入城之后他们势必要陷入无边无际的苦守之战,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他驻兵于此,又多设伏兵的唯一可能,便是要扰乱下邳!
听军报,看地图,举一反三,李睦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周瑜诧异之余,不禁对她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的兄长更加好奇。李睦一身男装,言行举止虽不比行伍之夫,却也没有半点女子的扭捏之态,识刀兵,知局势,面对两军对垒亦不见怯色……
也不知是何等英豪,竟将自家妹子养成这般模样!
孙策家中也有个小妹自幼喜爱刀兵,修习弓马,胆识过人,却也未必能有这般眼界。
他素来言出必行,应了李睦护送她兄妹二人去往江东之后便着人打探她兄长在袁术营中的下落。只是几番周折,他不及向李睦询问他兄长的姓名,而她的这个兄长又似乎有意隐藏行迹,这个“带着生病的兄弟投靠袁术”的壮年男子竟如同在离开寿春之后就突然消失了一般,派去的细作毫无消息,就连上次明明遇到了袁术派出去攻打刘备的散军之中,事后再派人去探查,也探不出什么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兄长,不但要自家的妹子终日只着男装,竟连这些兵马对阵之事都说给她听!
若非周瑜曾亲眼所见她浑身湿透面颊生晕的模样,又见过她换下中衣为他裹伤……怕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言行简练,思维敏捷的少年实乃一个本该足不出户,不问外事的娇弱女郎。
一阵细微的喧杂声从密林的另一个方向传来,紧接着砰砰砰连续几声闷响,好像是一连串重物落到地上时发出的动静,然后一个满身尘土的兵士裹着一团沙风快步冲过来,向周瑜和李睦行了个躬身礼:“报——一共一十三人,死了六个,剩下的两人重伤,两人投降,还有三个都只能捆着带回来。两百人里轻伤二十有余”
周瑜眼睛一亮,掸了掸袖口沾到的轻尘,正要回身,突然又看了李睦一眼,饶有兴致地一伸手:“权公子可有兴趣同去看看?”
李睦一愣,突然想起来她现在是孙权。目光往报讯人身上一掠而过,向周瑜笑着点了点头,有样学样地也一伸手:“公瑾请。”
待周瑜转身,见那报讯的兵士垂着头,不见半点欣喜,便在他肩头一拍:“此番可谓大功。”
“啊?”那兵士抓了抓头,不解地向李睦望了一眼。别看周瑜丰神俊朗,笑容温和,在他治下执军之严,军令之重,几乎人尽皆知。这次两百人抓十几个人,又没有吕布这等猛将在其中,伤了超过一成的人回来,不给他们军棍已经是大幸了,哪儿来的大功?
李睦眨眼,指了指周瑜的背影。看周瑜的模样,若非至关重要的大功,他岂会如此高兴?
见李睦笑意笃定,那兵士更是不解。回头看周瑜,只见背影挺拔,风姿卓越倒是不假,可功劳……从哪里看出来的?
言辞之间,已能看到历战归来的百余名兵士正就地休息。见他们走来,有人率先走出来,捧上一物,送到周瑜面前。
这是……印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