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复杂思绪之中,青铜门已开启足够三四人一起通过的缝隙,卫飞卿放下手臂,看也未往后看一眼,独自迈步行进去。
众人默默跟在他身后行进去,各派弟子却在看清眼前景象之时各自张大了嘴巴。
在他们想象之中,这里间应当是个寸步难行、目不视物的黑窟窿,然而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个灯火通明却一眼望不透的巨大的空间,先前这座山根本是被凿空了内部只作出眼前这一室,地上随处散落着夜明珠,而山壁之上每隔数尺便悬挂一盏长明灯,这一个巨大的山洞亮如白昼,其间到底放置了多少长明灯与夜明珠数量直是难以想象。
而这样浩大的一番人工与财富却不过是为了寥寥数百册典籍服务,一时各派弟子俱都有些茫然。
不必回头仿佛也能明了众人心中所想,卫飞卿忽然嘘了一声,轻笑一声道:“看山壁,看地上。”
众人一怔过后不由自主就将眼目瞪得更大一些。
这才发现那些书册摆放未免有些太过奇异了。
书册并非整整齐齐摞在书架之上,而是非常零散摆放在这巨大山洞的各个地方,令人不免产生这山洞内空无一物之感,而那些山壁与地上……
“啊”地轻叫一声,林青杉不由自主往前几步,一双眼瞪得更大,凝神观察半晌方颤声问道:“这山壁上是、这地上是……”
山洞虽亮,珠光与烛火却到底不比阳光明媚,加之山壁与地上本身颜色晦暗,众人乍入之时未曾注意,此刻细看之下却见那山壁与墙上竟满满当当的刻画了人物简图与武功招式!
各派弟子年纪虽轻,眼光却决计不浅,那当中一招一式他们寥寥才看数眼,固然无法领悟当中精髓,却也立时明白这绝非等闲!一些弟子还待继续看下去,那原本刻在壁上的刀与剑却忽然像是活了过来,跃然而至众弟子眼前,下一刻似乎就要生生朝着众弟子劈砍下来!
众弟子似被靥住了一般,各自惊骇地瞪大了眼牢牢看着眼前拿在旁人眼里并不存在的虚影,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正以为自己就要被刺穿的当口,却见卫飞卿无声无息上前了一步,随手一挥,下刻那恐怖之极又真实之至的刀剑与杀招的幻象便如潮水一般从众弟子眼中退去。
猛地退后两步,这短短一刹林青杉浑身都已被冷汗浸湿,大汗淋漓道:“这、这……”
“非礼勿视不懂么?”卫飞卿冷哼一声,全然不管先前让众人瞧见那些的正是他自己,“还没学会走路倒想着要飞起来了,以你们如今武功造诣竟敢贸然盯着这些招式细看,不是自己找死是什么?”
神行宫弟子龙小江吞了口口水:“这是……这是邪功么?”
“邪功?”饶有兴致将这两字放在舌尖咀嚼两遍,卫飞卿哂笑一声,“能够诛杀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弟子的武功就是邪功了?这是天宫几代人在当年偷盗那些武学典籍的基础之上又再领悟出的新的武功绝学。比起原先的那些各派秘籍,这些刻印才真正称得上是第十重天秘宝。”
林青杉皱眉道:“那为何我们……”
卫飞卿冷淡道:“难道你看不出那是因你们目前功力根本不足以修习这些高深武学?”
此言一出,众弟子面色都有些讪讪。
此时他们也反应过来,适才他们之所以产生幻象,与甚邪不邪功的并无半点关系,全因那壁上所刻的招式太过凌厉,而他们功力与眼光都远远不足以应对,过于冒进方造成的最浅层的走火入魔之相。而卫飞卿那一步一挥,挥退的并非即将击中他们的招式,而是各人心中的一瞬贪念。
卫飞卿忽地却又轻笑一声:“各派之中所藏绝学想必也不在少数,以诸位眼光,各派绝学与今日这山中所见孰强孰弱?”
众弟子闻言半晌无人答话,各自面色却俱都不太好看。
答案已十分明显。
卫飞卿笑道:“诸位因此可以想见,百年前的各派所谓绝学,与如今相比差别并不太大。”
众人闻言一怔,林青杉道:“那……”
“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么,他们盗取各派的秘籍,为的不过是印证自身绝学,固然手段委实不像话,这话却不作假。”卫飞卿悠悠道,“贺兰阙一干人等后来创立九重天宫,九重天宫发展为武林第一大派,与他们盗没盗取各派绝学其实并无半文钱干系。若非要扯上点因果,大概他们当初若不是怀着那点心虚内疚之情,九重天宫很有可能更加的肆无忌惮,指不定武林第一魔宗也轮不到甚长生殿了。亦有可能没有那点心虚与内疚,他们就不会时刻居安思危顾及小命,九重天宫早在许多年前就该陨落了。”
良久林青杉有些低落喟叹一声:“这又是何苦呢?”
“是呀,何苦?”卫飞卿淡淡道,“当年他们偷盗秘籍,不过出于艺高人胆大与一时的乐趣,他们未能及时归还秘籍,是初看之下觉得那些武功都没什么了不起,还不还也没什么所谓。可他们一时的乐子与轻视给江湖造成了多大的动荡呢?他们以为平平的武功秘籍,又是多少门派的保命符?有多少门派的陨落是与此有关?这些事都已算不清了,只是人总归要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是以他们穷尽毕生的精力甚至要求子孙后代继续记录下他们领悟出的新的武功绝学,大概想有朝一日这些东西能稍微抵偿当年犯下的罪过。”
贺兰阙等人冤枉吗?
要说冤枉,那些武功秘籍对他们而言确实没什么大用处,固然他们从中领悟出许多新的东西,可即便没有那些,如卫飞卿所言九重天宫依然能称霸武林。
要说不冤枉,他们犯下那事给武林各派其后数十年带去的深重影响,足够九重天宫满门去给人赔罪了。
是以连年轻无甚阅历的林青杉都能说出“何苦”这样的话来。
自己家里金山银山不当回事,却非要去偷盗别人家重逾性命的铜钱,何苦。
铜钱再不敢归还,却世世代代累积着自家的金银想要补偿又有万种的顾虑,从此自己不敢用也不敢给旁人用,何苦。
程若彤忽道:“他们撤离中原之后,其实有很多机会与方法可以将这些绝学重新传入中原,甚至一甲子以前那些个门派应当还有许多仍活跃在当时的武林之中吧,为何反倒又要把这些绝学都刻录在这样悄无人至的山野之中甚至久久封存?”
卫飞卿似笑非笑看着他。
程若彤正有些莫名,却忽听贺春秋道:“是人总归就有私念。”
他这话正是卫飞卿想要表述的,只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令卫飞卿忍不住扬了扬眉,习惯性想要嘲讽两句,想了想却终究未说出口,只颔首笑道:“我适才不是说过么,天宫中人‘想’要偿还当年的欠债,但想与做之间的差距那真是很大的。若换了你们任一一个门派任意一人,若欠了别人家几枚铜钱却要用一座金山去还,临到拿出手的时候你们能甘愿么?”
众弟子怔了怔,不及细想便见卫飞卿转向贺春秋问道:“六十年前九重天宫迁来此地之后为何当时的天宫主便营造更尘封了此地,再未叫后代弟子继续做这件事,你可能想清楚其中缘由?”
颔了颔首,贺春秋道:“一则天宫退出武林,后面的弟子必定失去争胜进取之心,于武学一途只怕很难再有创新。二则远离武林之后,天宫的弟子亦不再需要那些绝学傍身了。”
数十年来天宫弟子哪怕到了如今的这一代,依然自小修习高深武学,但包括宫主一系的贺春秋贺兰雪亦只修炼天宫本源的武功,而未再与第十重天中的各种绝学沾上关系了。
卫飞卿再次似笑非笑看向程若彤等人。
脑内灵机一闪,林青杉忽然看懂了他笑容中掩盖的含义,但觉一阵怒火上涌,高声道:“他们根本没有真个想要将这些武功再次流入中原!他们就想要尘封这些武学再令本门的弟子不再修炼这样就算不占人便宜抹清当年所为了,这样就完了?”
卫飞卿道:“若是你呢?你不会这样做?”
“我不会!”林青杉大声道,“我若做了错事,一定堂堂正正认错!再堂堂正正请求别人的原谅!就算别人不原谅我要处罚我,那我也认罚!”
看他怒发冲冠的模样,卫飞卿柔声笑道:“是以我一早说过,你是个好孩子。”
林青杉一怔,忆起当日在登楼卫飞卿果然也曾这样夸过他一句。只是他那时只当卫飞卿是随口一说,只怕连他姓名长相也一概未放在心上,毕竟两人无论身手抑或身份俱都相差甚远……念及此他忽然又是一愣,因为他忽然想到眼前这人论年纪比他也不过大了两三岁,他们这群跟在他身后上山来的弟子之中甚有好些个年纪都较他更大,然而这人一直以来对他们的说话口吻与处事方法无不是带着股哄孩子的漫不经意。
一瞬间的愤怒过后林青杉心下忽地似被寒冬的冰雪浸过,想道,差距当真那样大吗?
大啊……想到当日在登楼卫飞卿所说的关于他幼时经历、这些年所作所为的那些话,想到连自己也早在不经意间根本未将这人当做是自己的同龄人……他忽地有些迷茫了,对于今日,对于现状。
他一怒过后忽而迷茫,卫飞卿自无心去探究他在想甚,只朝众弟子笑道:“那倒也未必,毕竟咱们今日终究是站在这个地方了,而各位殿主也终究给咱们开门了。”
龙小江忍不住道:“那他们究竟想如何?”
“大概就想像现在这样吧。”卫飞卿展臂笑道,“可以把这些财宝散给天下人,却要让天下人都清楚,这些财宝是九重天宫给予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