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璂蹙眉道:“甘肃的捐监从来没有废止过,你这正三品的按察使,王廷赞等人肯定也没少给你银子吧,王亶望调任浙江的这两年,你又得了多少?”
福宁这下算是明白了,十二阿哥是来跟自己算总账的,他苦着一张脸,磕头道:“请阿哥随卑职前去府中库房查看。”
永璂与阿桂对视了一眼,便跟随着福宁前往库房。福宁的宅子并不大,府里也没有什么稀罕的景致。可当福宁推开库房的门时,里头却别有洞天,福宁驾轻就熟地将永璂与阿桂领到库房中,阿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地方三品官,家中的库房摞满了白银,还有一眼数不尽的玛瑙珠串,玳瑁宝石。
永璂只觉得昏暗的库房中,那些个银子珠宝,晃得他两眼生疼,福宁诚惶诚恐地跟在他的身后,生怕这位主子爷一个生气将他就地□□了。
永璂拾起一锭银子看了看,忽然问道:“福宁,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镶蓝旗包衣出身?”
福宁诚惶诚恐道:“是。”
永璂猛地指着阿桂道:“阿桂,正蓝旗贵族出身,大学士阿克敦之子,你说说,你府上可有那么多银子?”
阿桂明白,十二阿哥是真的动怒了,他垂首道:“老奴惶恐,府中库房从未有过如此多的存银。”
永璂点点头,冷笑道:“好一个地方父母官,好一个穷甘肃,好一个捐监冒赈,福宁,你还不老实交代!”
福宁受不住永璂层层的盘问,便将甘肃一地捐监的内情和盘托出:“十二阿哥,您从小长在京城,可能不清楚,这甘肃和江浙那些富地流油的省份真的没法比,就算同样是总督和巡抚,也是有差别的,勒尔谨与王亶望等人,瞧着别的省份的大员,有许多敛财的营生,便想着在陕甘地区也想一条财路,这一来二去就动了捐监的歪心思。他们先是上奏了朝廷,说甘肃连年无雨,百姓地里头的庄稼全都死光了,需要银子来赈济灾民,可要得银子,就得让富商大贾们掏腰包,那些个商贾,也就是想掏钱买个缺,这样的捐监,还是皇上首肯了才实行的。”
听到这里,阿桂便疑惑道:“这么说,这捐监的本意还是好的?”
福宁苦笑道:“要真是拿了富商大贾的钱去赈济灾民,倒也是好的,只可惜,这事儿从头到尾,不过是勒尔谨等人想出来的一条发财计策而已,卑职记得,就在十二阿哥的接风宴那晚,不还下过一场雨么,什么久旱无雨,什么颗粒无收,统统都是假的,他们捐监得来的银子,全都进了自己的口袋,没有半分是花在百姓身上的,您别看王亶望给了卑职十万,这还不过就是个零头,勒大人自己,至少也得了这个数。”福宁比了个“三”的手势。
阿桂吃惊道:“三十万?”怎料福宁却摇了摇头,这一回,连阿桂的结巴了:“不会是三百万吧?”福宁这才点点头。
“他们不仅自己将钱揣进腰包,还连带着下面的府县也要遵照执行,甘肃境内的百余县,小到县官都得过那“养廉银”,说是养廉银,那银子什么来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人啊,哪有不爱钱的,勒尔谨和王亶望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
见永璂陷入了沉思,福宁也没了方才的拘谨,他叹息道:“卑职是个俗人,心知勒尔谨和王亶望等人是封疆大吏,这银子啊,我是不想收也得收,就算你拒绝了,他们也总有法子让你收下,卑职还听闻,在下面的县,有人的祖宅被强拆,而后再被逼着用“养廉银”重修,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福宁一边说着,鸢鸢面前就摆了纸笔,永璂走到她跟前,轻声问道:“会写字么?”见鸢鸢点头,永璂便吩咐道:“将福宁所说的,记下来,给他画了押,带回总督府去。”
在福宁的交代下,甘肃通省的官员,除了极个别的硬骨头,如今已被勒尔谨等人排挤出了核心圈子以外,其余一应人等,全都或多或少拿了银子,其中有多少,是如福宁一般,被迫拿了银子却又攒着不用的,还待仔细查明。
阿桂带着福宁的供词,带人将总督府围了,给勒尔谨等人来了个瓮中捉鳖,可怜那勒大人,还在那做着高枕无忧的美梦,转瞬间就成了阶下囚。永璂将福宁的供词附在文折当中,着人快马送回京城交与弘历,而自己则与阿桂暂留甘肃,等待弘历的旨意。
养心殿内,弘历手边摆着两份文折,一份是永璂所写的甘肃冒赈案始末,另一份,是由阿桂呈交给弘历的密折,里面详细叙述了永璂在甘肃的所作所为。
让弘历惊讶的是,一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直肠子,这一回对永璂大加赞赏。直到这一刻,弘历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身边逐渐有人夸赞这个儿子,太后对他十分宠爱,和珅对他十分看重,如今就连阿桂也对他赞赏有加。
正想着,和珅已经端了茶进殿,一眼就瞧见了弘历对着文折出神的模样,禁不住轻声笑道:“皇上,可是甘肃那边有消息了?”
弘历如今越发觉得,和珅与他心意相通,看着彼此间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接过茶,将十二和阿桂的文折递给和珅:“看看吧。”
如今弘历看折子,是越发不避着和珅了,和珅也不推辞,接过折子便看了起来,永璂的折子越看到后头,和珅的表情就越凝重,而阿桂的折子则恰恰相反,越看到后头,和珅脸上的笑意就越浓。
☆、第八十五章
“现如今看来,倒是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和珅笑道。
“哦?”弘历在案后挑眉道:“此话怎讲?”
“这好消息是,十二阿哥这回的差事,办得实在是漂亮,就如桂中堂所言,足可以独当一面;而坏消息是,甘肃一地的案子,勒尔谨等人的作为,实在是太过猖獗,是怕是甘肃在一段时间里,都难有安稳日子了。”
弘历为难地扶额道:“通省官员,有心贪者不计其数,无心贪者被逼贪墨,好端端的江山交到朕的手中,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皇考设立养廉银,初衷就是为了让官员不愁生计,不起贪念,可如今甘肃一省的官员,一面拿着朝廷下发的养廉银子,一面以此为名目大肆敛财,实在是可恶至极。”
和珅站在弘历身侧,看着帝王颓丧的模样,却不知应当如何安慰他。盛世滋生贪官,这是每一个朝代都会出现的问题,弘历一直以来,勤政爱民,宽以驭下,许多贪官犯了错,贬谪之后再行考察,过个三五年又被再度启用,归根结底还是贪墨的成本太低了。
他轻轻地扶住了弘历的肩:“皇上宽仁,像勒尔谨这样的官吏,也深得皇上信任,一来他们的确有能力,二来他们也是皇上所熟悉的人。皇上不忍心惩处他们,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皇上,虽说法理之外仍有人情,可既然有了大清律,就不应当让它成为一纸空文,别的道理我不懂,可有一条我是懂的,对贪官仁慈,就是对百姓的残忍。”
弘历禁不住笑出声来,和珅原本一本正经地话语被他打断了,遂一脸不解道:“皇上,你笑什么?”
弘历脸上还残存着笑意:“朕只是没想过,有一天有人会顶着和珅的脸皮,和朕说对贪官的仁慈就是对百姓的残忍。”
和珅有些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弘历却并不想放弃这个话题,他忽然问道:“和珅,朕问你,如今朕给你的权柄也不小,可为何你……”弘历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他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多余,这内里的芯子都换了,行事又怎么会一样呢?
和珅却明白弘历想要问什么,他笑道:“皇上是想问,为何我掌着权,却并不贪墨?”见弘历没有否认,他调皮地眨了眨眼道:“皇上怎么就敢肯定,我没有贪墨,或许如今内务府,已经被我掏空了呢?”
见皇帝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和珅心知这样的玩笑开不得,尤其在当下这个时刻,也许正因为想起了原身贪墨的事迹,所以皇帝才会有此一问。
近距离的接触,让和珅感觉到了弘历的不安,或许是怕自己像所有他信任的人那样,瞒着他做了贪墨的事;或许是担心,自己以后会利用权柄重蹈原身的覆辙。和珅本意想要逗一逗弘历,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和珅无法,只得一面替弘历放松着紧绷的肩头,一面低声道:“皇上,这世间,远有比银子更重要的东西,值得我去追求和守护。”
弘历听清了从背后传来的话语,他沉默了片刻,沉声问道:“是什么?”
和珅低笑一声,却没有正面回答弘历的问题,他笑道:“我已经拥有了天下间最富有的男人,他把府上的库房都交给我打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这一回,弘历听懂了,他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猝不及防地,他感觉到身后的男人一双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和珅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更何况,我还要留着力气,掏空那个天下间最富有的人啊。”
弘历从小接受的都是君子自持的教育,接触到的宫妃也都是名门贵族出身的女子,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挑逗,和珅说话间的热气喷洒在他的耳机,让弘历一刹那面红耳热起来。
和珅只觉得身前人通红的耳廓分外可爱,他故意朝弘历的耳廓吹气,却一时不察被弘历摁住了手腕。
弘历就这样偏过头,准确地找到了他的嘴唇,直到唇舌被牢牢的止住,和珅才反应过来弘历的意图,一时间却又无法挣脱。
既然挣脱不开,那便顺从享受,片刻后,弘历便感觉到了男人的迎合,和珅就像是一剂良药,在他不安、彷徨的时刻。只要和珅在身边,听着他的平和从容的话语,弘历就会觉得,犹疑不定的心找到了归处。
知道和珅在安慰自己,他便忍不住以吻来确认,无论何时,自己的身边都会站着这个男人。
一吻过后,和珅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他将手从弘历的掌中挣脱出来,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唇。弘历偏着头,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两人如此胡闹了一通,原本沉重的氛围便轻松了许多。
“和珅,你说朕的这几个儿子当中,哪个最像朕?”
和珅一怔,含笑应道:“皇上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弘历笑道:“说真话,朕恕你无罪。”
和珅这才答道:“要是真话,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位阿哥的性情像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