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珠儿拍了拍大腿:“那枝箭说巧也正巧,说毒可真是毒!竟然射中了你的下腹,连着一侧的梨囊也受了损。按照郎中的意思,你成亲之后,恐怕很难再有子嗣。”
“成亲……子嗣?”叶佐兰懵然地咀嚼着这两个词。
他当然明白这两个词的含义,他也知道“洞房花烛夜”是与“金榜题名时”一样难得的人生大喜事。
可是,他却总觉得这些事距离自己还很远。远到只是一团朦朦胧胧,没有什么感情可言的迷雾。他甚至有些不愿意朝着迷雾靠近,担心那会打乱自己固有的人生节奏。
然而此刻,当这团迷雾即将离自己而去的时候,叶佐兰却又觉得怅然若失。
很难再有子嗣,这对于自己今后的人生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叶佐兰并不感觉悲伤或者愤怒,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的安静,却让朱珠儿有点不放心了。
“你还好吧?哎,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看你还有一边呢。说不定养着养着就能养好了,多试几次兴许还能生出个一男半女……再说了,看看东院里头那么多的人都求着我家死鬼,要把那东西割掉。对了,还有那秋公,不也是风风光光……”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叶佐兰却已经无心去听了。
这天夜里,当疼痛减轻一些的时候,叶佐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叶家在颁政坊内租住的那间小院。
院子里面有一口水井,井水冰冷甘冽,他们全家的吃喝洗漱,全都仰赖于这口井。
不知怎么回事,叶佐兰梦见自己竟然纵身跳进井里,迅速下沉到了幽深的井底。头顶水波折射着天光云影,可是他毫不留恋,反而逆流而上,朝着更为黑暗的地方游去。
穿过一条幽暗的地下水道,眼前明亮起来。
叶佐兰缓缓浮出水面,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座清幽雅致的庭院之中。四周种着高大的桂花树,桂子落在水里,令整条溪水都浸染了芳香。
溪水的上游有一座凉亭,亭中凿有流杯渠,供溪水缓缓通过。在流杯渠的两侧,叶佐兰看见了秋公戚玉初的容颜,看见了东院堂屋里那些高高供奉着的宦官们的脸。他听见了他们的高谈阔论和谈笑风生,也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和惊惧哀伤……
叶佐兰依旧逆着水流,又从小溪的上游潜入了漆黑的岩石缝隙中。
这一次,岩隙的尽头,他看见一片金红色的火海。
古老的,巍峨的宫殿建筑群,在融融大火之中焚烧着。到处都是奔逃声、呐喊声,建筑的倒塌声和呼啸的狂风。
一片末日般的纷乱之中,叶佐兰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大殿前那高耸的台阶上站立着一个人。
这个人,既没有呼喊,也没有逃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大火熊熊燃烧,吞噬掉周遭的一切,同尘与灰。
那是谁?
天不过才蒙蒙亮,叶佐兰就猛地睁开了双眸,眼神清亮。
今天原本不是约定习武的日子,但是挂念着叶佐兰的伤势,厉红蕖还是过来探望。
她来到后院,却没有在倒座房内找到要找的人。经过瓦儿的指点,她又找去东院,居然在堂屋里面看见了负手而立的叶佐兰。
“师父。”叶佐兰对着她微微一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厉红蕖微微一怔:“什么事?先说出来听听。”
叶佐兰道:“请师父代为通传,我想见秋公。”
戚云初很快就回应了叶佐兰的请求。第二天上午,有马车将他接到了来庭坊。
因为还是春寒料峭之时,合欢花的芳香已经被红梅的幽香所代替。
“我想要入宫。”
叶佐兰面对着戚云初,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思量。
“请戚大人,准许我入宫为宦官。”
“哦?”
戚云初手中揣着一只银质袖炉,倚靠在秋香色的软榻上,连睫毛都懒得动一动。他披散着的白发与身上披着的白色狐裘混在一起,好像一团不会融化的冰雪。
叶佐兰也不追问,只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这才听见戚云初慢悠悠地笑了一声。
“闯了祸水,就想着换个地方躲着?我这里可不是什么避风港。”
叶佐兰脸色微红,却辩解道:“我并不是躲,而是不想再躲……以前走的路已经行不通了,可我不想就这样停下脚步。我要换条路走,做自己想做的人,还请秋公成全。”
戚云初将手中的怀炉搁到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你说说,自己想要做什么样的人。”
叶佐兰道:“一个不会被人欺负的人。”
戚云初却嗤笑:“亏得你在外净坊混了那么久,竟还不知道宦官这一辈子,就是被人欺负的命。你若忠厚老实,就是木讷愚蠢;你若聪明灵巧,就是奸诈狡猾。你若与人交好,则是捱风缉缝,若要独善其身,就是刚愎自用……真不想被人欺负,大可以往井里一投,说不定下辈子就真成大宁朝的主子了。”
遭了一顿奚落,叶佐兰也不反驳,只是又道:“我有报效朝廷之心,也有学问与抱负。我想改变这世间种种的不公与邪见,而那就必须首先站到高处。”
“内侍不得干涉外朝。”戚云初支着脑袋,打了一个哈欠,“陆鹰儿应该让你抄写过那些文书罢?”
“可那只不过是一纸教条!”
叶佐兰终于忍不住了,他双手用力拧着衣裳的下摆。
“我也想要像秋公大人您一样,惩戒眼前的不公和邪恶。我也想要像您一样,能够在谈笑之间,让那些狗苟蝇营的官员们心存敬畏!”
“像我?我有什么好像的?”
戚云初从精致的软榻上微微探起身来,一手捉住了叶佐兰的脸颊。
“你以为,这些都是我最想要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