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抬眼看了卫希夷一下:“有虱子,会痒。”传给你就不好了。
“哦哦,不要那样啊,洗一洗,篦一篦,就差不多了。你头往前伸点儿,我给你弄吧。”看庚的头发完全没打理过的样子,还要剃了头发,卫希夷担心她不会搞,将袖子捞到肩膀上挂着,打算亲自动手。
庚加重了语气道:“不能要了,刮下来一起烧了吧,看着烦。”
卫希夷想了想,捞了块粗麻块来垫着,将庚的头发剃了,包成一团,也在火盆里烧了。笑道:“好啦,以前不开心的都烧掉了!以后都要好好的。哎,你自己能洗吗?要擦背喊我啊。”
庚泡在热水里,觉得整个人都缓了过来,从骨至皮,全都热而□□,难得的舒服。右颊上一阵痒痒,抬手便要去挠。卫希夷又扑了过来:“结痂了就不要挠,会留疤的。哎,你指甲回来好好剪一剪。”
庚的指甲也豁得很难看,被指了出来,不由往水里埋了埋。听卫希夷嘀咕着什么:“那个女息怎么待人这么刻薄?”庚忽然说:“她对别人也不算刻薄,就是我讨人厌。”
“唉呀呀,不是那样说的,”卫希夷转到了屏风后面,从侧边上伸出半个脑袋来,“讨厌的人,可以惩罚,可以敌视,但是不可以折辱。”
“干嘛对个奴隶这么好?”
“咦?”
“我是奴隶,你不知道吗?”庚的语气再次加重,她平淡说话的时候,有种“哦,你是天王老子啊?不知道,没看出来,你好,再见”的气质,加重语气的时候便有种“这都听不出来,你是傻逼吗?”的气质。不讨人喜欢的标准教科书式的语气。
“哦,你说那个呀,”卫希夷翻了翻兜,掏出竹刻的契书来,“过两天给你销了,你就不是了。”
“总这么放法,你家还有奴隶吗?”庚的口气十分地不客气。
“以前有的,不是我放的,”卫希夷认真地说,“后来变乱了,都丢了呀。”
“现在冒着危险弄来一个,干嘛还要放呀?”
卫希夷奇道:“你说的奴隶,好像就是你啊。”
庚一噎:“滥好心不但会害己,还会害人的,你娘和弟弟不用奴隶伺候吗?”
卫希夷诚恳地道:“你这样做奴隶,会被打死的,我都将你带回来了,不能让你再死一回了吧?”
庚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嘟囔一句,洗着身上不知多少年没洗的污垢。卫希夷道:“擦背喊我啊。”庚粗鲁在地身上搓洗了一阵,道:“你别看谁都帮!”
“哦。”
这个满不在乎的口气……庚生气地道:“还有你要见的那个什么蛮子,他们家不会好了。”
“喂!”卫希夷生气了,“你怎么说话的呢?”
庚咕嘟了一口洗澡水,又吐了出来,右颊更痒了:“车正讨厌他的母亲!恨不得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出现过。”
“咦?”
庚用坑坑洼洼的指甲挠着后背:“我擦地的时候见过他,他讨厌他的母亲,觉得他的母亲很丢人。他对王像狗对主子,龙首城的一切都是好的,蛮人的一切都是糟糕的。他也讨厌许侯,讨厌与他父母一切有关的东西。”
“啊?!那……”
“他的妹妹们要是听他的话,他会照顾的,不听他的话,顶多关起来。”
“那我更要见女公子了。”
“别去理他们!你拿什么身份见他们?故国的臣子?以后他们要怎么支使你,你就怎么听吗?”
“呃?”
庚又嘟囔了一句听不清的话,才大了点声音说:“他们一家都不好,不要理会,他们不肯见你最好了,不是你不念旧情,是他们不识好歹。从此后你再没有什么故主,多好。”
女杼听了一阵,没有进去,微笑着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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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餐的时候,庚已经换上了卫希夷的衣服,卫希夷也知道她比自己还大两岁。裹着温暖柔软的衣服,穿上了鞋子,肚子里装了半盘卫希夷摸来的糕饼,庚顶着光秃秃的脑袋跟在卫希夷的后面去见太叔夫妇。
夏夫人与太叔早商量了一回,她的意见,这个奴隶,如果连女息都受不了的话(她也受不了这么个货),为了安全,还是不要留在卫希夷身边了。找个医工,给她脸上伤敷一敷药,打发去做个杂役。太叔府上从不刻薄奴隶,又有监工看着,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的。如果卫希夷需要同龄的玩伴,可以仔细挑选,陪伴她长大。
太叔玉也觉得夫人说得十分有理。
待人到了跟前,太叔玉先不提庚的事情,直到晚餐吃完,伎乐奏着舒缓的曲调,太叔玉才向女杼请教:“此女您想怎么安排呢?”
才用过饭,人都懒洋洋的,说话的时候心情都比饿的时候好。
女杼道:“既然是希夷带回来的,那就是她的人了。”
卫希夷还是觉得,庚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不会讲话而已,交给别人做奴隶,早晚还有再吊上旗杆的那一天。何况,她也不觉得庚说得有什么失实的地方。许后的为人,她是见识过的,而太子庆在天邑滞留,又涉嫌与卫锃不和将人驱逐。卫希夷虽然不曾将太子庆想得十分恶劣,却也承认听到庚的“恶语”之后,认为庚说得有理。
她还是决定将庚留在自己身边,过两天,如果方便,就给庚恢复庶人的身份,不再做奴隶。
夏夫人绷不住了,不客气地道:“年幼女童,口中没有一句善言,这怎么能留?”
卫希夷惊讶地发出一个单音:“啊?”
不需要顾忌庚的感受,太叔玉向她解释了夏夫人所言的来历。童谣、民谣的谶语,被认为是有灵验的语言。却是年幼的、摸不着头脑的话,却被认为是有某种神秘的征兆。庚讲话的风格,大家都知道了,所以即使是认为女息性情暴躁的太叔玉夫妇,也不认为将庚留在身边是个好主意。
女息讲“天性阴沉刻毒”,其实是带有一种对未知的恐惧的重视。如果知道庚的表现是这样,哪怕是太叔玉,也要重新考虑一下当初是不是要阻止女息了。
庚垂下了头,七枝灯的光亮照在她光光的脑袋上。
卫希夷用请教的语气问道:“如果她是征兆,那么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如果她带的有能力带来灾祸,人们才不敢对她不敬呢。难道不是因为知道她不能,又对灾祸恐惧而束手无策,所以才迁怒吗?”
太叔玉张了张口,眨眨眼,道:“这……”
庚不负重望地开口了:“你对一个糊涂人讲道理,说不醒他的。太叔玉像一条追逐着残羹剩饭的狗,摇尾乞怜,望了自己是狼。”
“噗——”正在喝花蜜水的夏夫人一口蜜水喷了出来。
“他看起来光鲜、什么都懂,却连自己是谁都不明白。放弃主宰自己,怎么可能教得好侄子?”庚面无表情地说着可怕的话,却眼巴巴地看着卫希夷。
夏夫人擦完了嘴巴,正要吆喝着将这个死奴隶拖下去打死,大不了赔十个好奴隶给卫希夷,一句:“来人。”卡在了嗓子里。愤怒地转火:“贱奴!你懂什么?这世上为了自己的人那么多,肯为别人奉献的有几个?”
庚伸手指了指卫希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