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他不逼你,你就不会展露锋芒,不展露锋芒便不会得到皇上重视,不得皇上重视也就不会离开双雪殿,从而进入朝堂。一步错步步错,这本是他造的孽,也该他承担后果。”有姝像祥林嫂一般念叨起来。
“好了,我知道了。”七皇子莞尔,把人拉进怀里辗转亲吻。
半月之后,曾经春风得意的太子因弑君之罪被圈禁,其胞兄肃亲王则贬为庶人,抄没家产,历经几番动荡,在所有阁臣的建议下,景帝册立第七子端王为太子,即日起入宫辅政。
五十年后,乾清宫。
有姝把主子双腿摆放在自己腿上,沿着脚踝一寸一寸往上按摩。即便主子重新站了起来,骨头里却还残留着一些毒素,年轻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临到老却落下许多后遗症,每到阴雨天气就疼痛难忍。
七皇子,不,现在应该称为道光帝,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将有姝脸上的易容抹掉,露出一张秀丽无双的脸庞。即使五十年过去,即使自己行将就木、老态龙钟,有姝却丝毫未变,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纯真稚嫩,眸光清澈。当无情的岁月令所有人纷纷老去,却仿佛对他格外宽容。
一股巨大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令道光帝红了眼眶。他慢慢把有姝抱进怀里,轻抚脊背,似哭泣又似叹息,“若是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谁还会在意你是冷是暖,是喜是悲,谁又会在你寂寞的时候翻开书页,缓缓给你讲一个故事?然而无论如何,那个人都不会再是他了。
“我也不知道啊!”有姝的声音略有些发颤。他何尝不感到恐惧,何尝不感到迷茫。当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始终年轻,而主子却一点一点老去时,竟似被抛却在岁月光阴的长河中,浮浮沉沉,颠颠倒倒,几度绝望。
那么多世他都等到了,却再也无法肯定下一世还能不能重逢。亲眼看着主子化为腐朽的骸骨与尘灰,从此消散在天地之间,那感觉不亚于让他亲历一场死亡。主子逝去后的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里,他又该怎么熬过锥心蚀骨的孤寂与苦痛?
有姝几乎不敢去想,却又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来,然后瑟瑟发抖。
感觉到怀里的人在颤抖,道光帝连忙拍抚他脊背,哑声低语,“有姝别怕,要不然你跟我……”他顿了顿,仿似从流着鲜血的心脏里剖出下半句,“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有姝想也不想地点头,然而没能等到那一天,他就先行沉睡了,身体在月光中散发着微光,像一具圣洁的雕塑。对此,道光帝只有满足,没有遗憾。他原本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比有姝多活一天,如此,有姝便不用独自承受爱人离世的痛苦。他活着的时候,道光帝希望他能平安快乐,死了亦惟愿他无牵无挂。
把人抱进水晶棺材,外面层层叠叠封上棺椁,又耗费数年光阴建造了一座宏伟的地下陵墓,以免旁人搅扰有姝的安眠,道光帝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
六百年后,晋国。
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忽然传出一阵凄厉的嚎哭,又有几道焦急的嗓音齐齐劝慰,依稀可听见“娘娘节哀顺变,别伤了身体”云云。
由回廊步入正殿,一眼望去便是梁上挂着的一块烫金牌匾,上书“映月宫”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此乃晋国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月妃窦氏的寝殿,她同时也是晋国的第一美人,仅半面之缘就把皇帝迷得神魂颠倒,念念不忘,以强硬的手段纳她入宫,从此椒房专宠。
然而这位风光无限的美人也有凄惶无助的时候,她年仅三岁的儿子被某位妃子暗害,已中毒身亡。宫女一面安慰娘娘,一面说要去禀报皇上,却被她用力拉住,“不要去!我还有办法,对,我还有办法!”
她抱起儿子,打开后殿的一道暗门步入地宫,地宫里的蜡烛无火自燃,照亮她前行的道路。地宫尽头是一堵高达十丈的墙壁,其上雕刻着各种各样青面獠牙的鬼怪,中间那座浮雕乃一位黑面男子,手里拿着毛笔朝其中一只鬼王点去,鬼王跪地作揖,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周围鬼怪则纷纷转身,似乎想要奔逃。
在这些惟妙惟肖的浮雕前,女子坚定的神色终于崩塌了,显出几分骇然。她深吸口气,随即把儿子轻轻放在地上,冲黑面男子磕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磕了几刻钟,及至额头红肿流血也未见停歇。
终于在磕到两百下的时候,黑面男子的浮雕竟化为实体,从墙上飘落,沉声询问,“你又想作甚?”
“求仙尊救救我的孩子!”女子痛哭流涕。
“你理当知道,本座乃冥府判官,只会勾魂,不会救命。本座替你换这颗绝世美人的头颅时就曾警告过你,这头颅乃五百年前秦淮河畔一花魁所有,贱命贱身,你用了她的东西就沾了她的贱格,即便一时得宠也长远不了,生下的孩子也是个短命鬼。是你自己执迷不悟非要如此,如今再来求本座又有何用?”男子甩袖转身。
月妃从怀里掏出一支金光闪烁的狼毫,哀求道,“若是仙尊能救回我儿,我就把您赠送给先祖的神物完璧归赵。”
男子猛然转头,神情几度纠结。片刻后,他取回狼毫,叹息道,“罢了,本座就再帮你最后一次。本座这里有一具遗体可容纳你儿魂魄,这就取来施展移魂大法。”
“什么人的遗体?”月妃焦急发问。儿子毕竟是天潢贵胄,哪能随便捡野坟里的尸体来用?
男子冷笑,“你不必觉得辱没了你儿。说句不中听的话,就你儿这低贱命格,入了这具遗体当真糟践了他。他乃六百年前的大燕皇族,周身缭绕着紫薇帝气,你儿本是早夭之相,更无真龙天子之命,若是用了这具身体,日后却能颠倒乾坤,得登大宝。若非本座的阴阳点化笔乃世间至宝,必要用至宝交换方能了却因果,也不会把他拿出来。”
女子大喜过望,连连磕头。
男子消失片刻,再出现时手里抱着一具散发微光的“尸体”,女子只瞥了一眼就被他秀丽无双的面容吸引了,转而惊疑不定地道,“仙尊,他的年纪似乎太大了,即便你有法术,能让旁人忘了我儿之前的容貌,却也不能让他们忽略他的年纪啊!”
“你懂什么,本座这里有一瓶黄泉水,可回溯时光。待本座喂他饮下就能变成三岁稚儿。”男子拿出一瓶水,灌进“尸体”口中,待他缩至三岁大小便开始施展移魂之术,然后把另一具没了魂魄的尸体抱走。
“母妃,我肚子饿。”躺在地上的稚儿慢慢睁开双眼,露出一抹笑容。
第99章 陆判
月妃唯恐陆判官诓骗自己,也不去抱儿子,只是擒着他胳膊,问了许多问题。幼童对答如流,且很多问题都是母子俩才知道的私密,这才彻底打消月妃的怀疑。这的的确确是她的儿子,不过换了一具身体而已,瞧这雪白的皮肤,黑亮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可爱,皇上见了一定会喜欢。
当她把儿子抱出地宫时,晋国皇帝听闻消息正巧赶来。他仿佛丝毫未曾发现儿子的相貌改变了,见儿子只是略有些发热,这才放下高悬的心,把母子俩搂进怀里好一番安慰,还一再保证会严惩凶手。一个月后,某高位嫔妃暴病而亡,阖宫上下被拉去殉葬,这件事便算了结了。为了讨好如日中天的月妃,许多嫔妃带着礼物前去探望九皇子,言辞间极尽恭维。大家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唯独皇后十分困惑。
送走前来请安的月妃和九皇子,她斜倚在软榻上,幽幽开口,“绿柳,你还记得九皇子原本长什么模样吗?”
“启禀娘娘,九皇子不就长这样吗?不过他最近生病,似乎瘦了一些,脸蛋没以前那样圆润有肉了。”大宫女屈膝道。
“是吗?怎么在本宫的记忆里,九皇子压根没这么玉雪可爱呢?本宫记得他以前皮肤粗糙蜡黄,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短脖子,简直丑得没法入眼。当年他出生的时候本宫曾怀疑孩子是不是被掉包了,刻意让人去查,还怂恿皇上滴血验亲。怎么你们都忘了吗?”说到最后,皇后惊悚地发现自己的记忆也开始模糊,九皇子丑陋不堪的容貌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反复擦拭改换,理所当然地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宫女困惑道,“娘娘,您许是记错了吧?月妃娘娘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她生的孩子怎么会丑呢?”
“本宫最近为了调查九皇子中毒之事,当真有些累了,竟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清。去把太医找来替本宫看看,本宫头疼。”皇后扶额。
大宫女目露担忧,连忙去了太医院。
月妃原本对陆判官的话半信半疑,但日子久了,她也就信了。陆判官说儿子终有一天能得登大宝,皇上便开始患病,然后绝了子嗣,而之前诞下的皇子陆续死去,到最后竟只剩下九皇子一个。
对唯一的独苗苗,皇帝自然极其看重,但他失望的发现,这孩子竟是个傻子,一个字反复写几百遍,再来问他依然不认识,更别提让他背书,以至于到了十一二岁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姬有姝”。让他作一篇文章,他就拿着毛笔在纸上一顿乱涂,最后交上去的卷宗只能看见一个个墨疙瘩,把皇帝气得吐血。
这还不是最可恨的,他在学习中表现得非常愚钝,但在吃喝玩乐方面却极有天赋,蹴鞠、斗蟋蟀、打架、酗酒、调戏宫女,简直无师自通,整一个纨绔子弟、混世魔王。
即便是自己唯一的儿子,皇帝看他一眼也觉得烦,跑到月妃宫里大发雷霆,说什么慈母多败儿,老九若是登基,晋国非亡不可。月妃也很焦急,却又毫无办法。她把儿子关在殿里读书,儿子能把窗户拆了跑出去;给他请最厉害的先生,他能转眼把先生打得头破血流;把他丢进军营吃苦,回来的时候除了赌博什么都没学会,还在侍卫地讨好下胖了十几斤。
眼看因为儿子的愚钝与顽劣自己渐渐失去皇上的宠爱,月妃终于憋不住了,再次下到地宫磕头。然而这次无论她磕多少下,墙上的浮雕都无动于衷,显然已不准备再搭理这母子俩。
“仙尊,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您若是如了我的愿,我就让皇家建造寺庙供奉您,您若是不肯答应,我就拆了这堵墙,让您无家可归……”
她话音未落,墙上的浮雕就动了动,然后缓缓飘落。
“窦氏,你以为本座只这一个居所吗?”黑面男子鼓着眼睛,表情十分愤怒。
月妃能在后宫杀出一条血路,自然也有几分眼力见。她不但从仙尊的脸上发觉了不满,还有隐藏得极深的色厉内荏,如此看来,这里即便不是他唯一的居所,却也是很重要的落脚点,倘若被破坏,很有可能还会损伤他的法力。
拿住这个把柄,月妃自是得寸进尺,磕头道,“既然仙尊还有去处,那么信女就把这里拆了,也好给我儿建一个地下斗狗场。他已经提了很多遍,信女都没答应。”
黑面男子忍了又忍才没把阴阳点化笔戳到月妃脸上。他慢慢踱了几步,沉声道,“你这次又想让本座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