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呆在没有任何娱乐,连新鲜点的面孔都很少出现的深山里,每天大部分时间还都在紧张地写作业,但猫儿觉得这就是最美的日子了。
不过有件事让猫儿觉得稍微有些别扭,那就是每天中午和晚上吃过饭后,队长潘留成和队里大部分人都会来他们屋子里溜达一圈,虽然时间不长,都是简单聊几句就走了,可一天两次十几个人轮番来这么一圈,猫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上次他和周晓云一起来都没发生这种事,他在水文队住了差不多整四年了,谁不认识他呀,大家如果看稀罕,那也应该是周晓云来的时候找借口过来才对吧?
他问柳侠,柳侠很嘚瑟地说:“小叔人缘好嘛,一天不见,人人想念。”
猫儿不信:“小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来之前,你是不是生病或者,或者,出什么事了?”
柳侠把猫儿的棒球帽斜扣在自己头上,滑了几个特别飘的太空步,又随手拉过身边的椅子当道具,自己嘴里带着伴奏音,做了几个说不出名称但非常潇洒漂亮的动作,然后一甩头:“乖,你现在还觉得小叔是生了病或出过什么事的样子吗?”
猫儿歪着头盯着柳侠的眼睛:“反正,反正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柳侠赌咒:“谁要是骗你让他变成狗。”
猫儿来的第四天,柳侠只上了一天班,晚上就下起了雨,猫儿心中窃喜:小叔可以接着歇了。
不过第二天,柳侠并没能全日休息,吃午饭时,潘留成通知下午技术人员到他房间开会,讨论下一阶段的详细施工方案,柳侠吃过午饭就过去了。
猫儿一个人在房间写作业,快三点的时候,有人敲门,猫儿过去打开门,居然看到一个比柳侠还高,高鼻深目、眼睛蔚蓝的外国人,他旁边站着一个只到他肩膀的年轻中国男子。
猫儿想问“请问您找谁”,觉得不大对,就提着气问了句:“who are you?”
旁边年轻的中国人先笑了起来,然后那个外国人才用生硬的汉语说:“窝、照、柳侠,泥、是、猫?”
连他的小名都能叫得出来,这肯定不是敲错门了,猫儿把两位客人让进了屋里,端茶倒水招待。
那个年轻人自我介绍叫钱宏伟,至于那个外国人,钱宏伟说猫儿可以称呼他冯.缪杰尔先生。
猫儿听柳海和丹秋说起过德国和欧洲一些姓氏的常识,所以他惊奇地问缪杰尔先生:“您,您是贵族?德国的——皇亲国戚?”
缪杰尔先生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汉语,但对猫儿刚刚使用的特定称谓,他不知所云,钱宏伟翻译给他听,他很认真地摇摇头,说了一大串猫儿听不懂的鸟语。
钱宏伟翻译:“德国现在已经没有贵族了,现在的姓氏仅只是一个姓氏而已,不过,我还是为我的姓氏感到自豪。”
猫儿点点头:“嗯,就跟我因为自己姓柳觉得特骄傲一样。”
缪杰尔先生也是个大忙人,知道柳侠是在和同事讨论工作,他不打算过去打扰,用他洋腔北调的汉语问猫儿:“他,柳侠,怎么样了?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吧?”
猫儿觉得从心脏到全身瞬间像被火烧了一把似的,但他却一点没表现出来,很随意地摇摇头说:“没有,他说自己觉得已经没事了,那个……钱叔叔,缪先生,我小叔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啊?”
钱宏伟先给缪杰尔翻译过之后,自己对猫儿说:“我那天就在现场,我可以作证,那真的只是意外,这里的地质结构容易形成塌方,海城的人对你小叔他们的测绘队再不满,也绝对不敢在这种事情上乱来。
缪杰尔先生当时也看得很清楚,他感到愤怒的是海城的人因为工作上的矛盾,在柳先生遇险时袖手旁观,缪杰尔先生在柳先生脱险后,直接和总指挥部的领导表示,现在的海城是通过合法程序招标进入这个工程的,他无权解除他们的合同,但在以后他参与的所有工程中,他都不希望再和海城有任何形式的合作。”
柳侠的讨论会一直开到猫儿把饭菜端回来才结束,柳侠一进屋,猫儿就跑过去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前,好久都不肯放开。
柳侠抚摸在猫儿的头发:“谁嘴那么松跟你胡说了?没事乖,你看,小叔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猫儿仰起头看着柳侠:“小叔,咱不干这个了,咱们回家吧,房子什么的咱都还给你们队里,咱不要工作,随便做点什么小生意也能过得可好。”
柳侠笑起来:“傻猫儿,因为工作里遇到一次危险就不干,那咱们以后不得让饿死?就是坐在路边摆摊卖个菜,也有可能被过路的车给撞上,对不对?
你可能还会遇到不给钱的无赖,遇到恶意竞争给你下绊子的同行,干什么都有好处和坏处,你四叔在望宁开厂子,自己辛苦做东西自己卖,不是还有流氓找上门寻事吗?
小叔的工作应该算是最安全的工种了,这次真的只是个意外。”
那一晚以后,柳侠觉得,他的猫儿又回来了,上一次来时说自己已经长大了,要开始学着自己睡,总是尽可能离他远一点的猫儿,现在又恢复了八爪鱼的本性,连午睡时都要搂着柳侠,好像生怕睡梦里把小叔给丢了。
柳侠他们的工作,大部分时候都是很独立的,像柳侠以前做的大部分工程,他们都是和发包单位签订测量合同,完成后把测量报告交给发包单位就可以了,不会和建筑单位有直接的关系。
但最近几年,有很多工程是整体发包的,像泽河市场工程,政府把一块地规划好了用途和大致的使用框架,整体发包给建筑单位,建筑单位自己寻找测绘合作者,这样的好处是当工程出现问题时,发包方只需要对承建的建筑单位问责即可,不会出现三方扯皮的现象。
不过就是这种从建筑公司那里直接接手的工程,测绘单位的作业本身大多时候也依然是独立的,很少和建筑单位的具体施工人员直接接触。
但,所有的事都有例外,在某些复杂的地质条件下,测绘是不能先期完成所有的工作的,必须和建设单位联合或交替作业,在建设过程中对一些特殊地质情况进行高精度测量,为建筑单位提供非常细致的观测数据,柳侠实习时候参与过的深山区铁路桥的建设就是这样,
目前的栖浪水库工程,比铁路桥建设的情况复杂得多,当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猫儿上一次来的时候,柳侠他们正在进行的依然是前期独立的测绘工作,猫儿他们走后大概半个月,他们开始了到达这里后的第一次建设过程中的高精度测量,一周后,就和海城建筑公司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原因是在多次正式的说明和交涉之后,柳侠他们测绘队设置的控制点仍然被海城的施工人员随意破坏,给测绘队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他们的观测数据失去连续性就没有了意义。
当柳侠发现自己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观测点第四次被破坏的时候,强压怒火去找对方施工队的队长曹建国交涉,曹建国说话非常粗鲁,而且在柳侠面前优越感十足,他一直都认为他们建筑单位才是工程的主导者缔造者,柳侠他们干的活儿压根儿就多余,所以他根本就不听柳侠说话,还骂骂咧咧嫌测绘队事儿逼,他身边几个工人也顺着他的话和柳侠叫板。
那天潘留成到总指挥部开协调会了,岳德胜也被气急了没有阻止,年轻气盛的柳侠叫上了测绘队其他人,抡起家伙就开始砸建筑队随意堆压在他们控制点周围的东西。
测绘队单方面发泄式的打砸行为最后演变成了双方械斗,建筑公司的人比测绘队的人要多得多,但柳侠他们却一点亏都没吃亏。
他们是积压了多日的怒火爆发了,打起来不要命,还特别抱团,互相支援,郑朝阳的手下除了万建业全部都是退伍兵,打起架比一般人凶悍得多,配合起来也默契得多。
柳侠打架方面有天赋,再加上个子高,把比个泼妇嘴还脏的曹建国追打得跌在一堆尚未搅拌的混凝土堆上半天爬不起来。
当潘留成和总指挥部的人闻讯赶来,工地上躺着的几个都是海城的人,也是平时就经常跟着曹建国对测绘队出言不逊、没有任何合作意识的人。
柳侠在指挥部的人面前强硬地表态:“这是国家以千年为单位设计建设的工程,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工程中,可能我们的工作真的微不足道,但我,为自己仅有的这一点工作负责。
如果海城公司不清理他们覆盖在我原始观测点上的建筑,我不会再向指挥部上交任何一份测量报告,我不会提供一份失去了真实性、没有任何意义的测量报告,这是我们单位的规定,也是我做为一个测绘工作者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架已经打过了,行政上怎么处理我都认,但请不要拿什么“顾全大局,只此一次”的话压着我出什么基于经验之上的判断性测绘报告,我绝对不会出,哪怕被要求离开这个工程,也不会出。”
事情闹得很大,附近其他几个工程点的人也都知道了,那些测绘队无论认识不认识,都给指挥部打电话声援潘留成的测绘队,好几个测绘队都遇到了和柳侠他们同样的问题,但基于各方面的情况,一直以来都是测绘队方面忍气吞声地退让,照顾建设单位的施工方便,有几个施工队却根本不考虑双方是合作的关系,只顾自己,从来不考虑测绘队方面的作业需求。
柳侠他们这个点的工程暂停,海城公司发誓要让潘留成赔偿赔到破产。
缪杰尔先生是世界著名的水利工程专家,他全程参与了栖浪水库的设计,比柳侠他们介入这个工程还早,他那天也在参加指挥部的协调会,他听了钱宏伟翻译的柳侠所说的那几句话后,和他的一个懂测绘的德国同事穆勒先生现场查看了柳侠他们的那个工程点,然后调阅了柳侠他们这个队的所有测绘资料,包括尚未完成的原始数据记录,演算纸和草图。
然后,他对指挥部的领导表示:“穆勒先生说,这是他所见过的专业素质最高也最敬业的测绘团队之一,无论从任何方面,我们两个都希望和他们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
工程总指挥部出面调解群殴事件,海城罔顾双方的合作需要,破坏测绘队的设施、给测绘队造成损失在先,应该负主要责任,要求他们以后在施工过程中必须照顾到测绘队的作业需求,不得擅自接触测绘队的任何作业设施,以后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指挥部会和他们解除合同。
测绘队主动挑起械斗的行为很严重,但因为事出有因,所以要求测绘队承担对方受伤人员30%的医药费。
虽然只是30%,可因为伤的有好几个人,那应该会是一笔不太小的数目,潘留成给马千里打电话。
马千里的回答是:“才30%吗?真便宜,跟朝阳他们说,下次再有王八蛋敢欺负咱们人少,说话不干不净,可以放开手脚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