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帐子后,叶九琊伸手拿过他手腕,仍像往日一样探查他状况。
只不过这次,将要触到时,那手似乎往旁边躲了一躲。
那边陈微尘眼睫微垂,全然是欲睡着的模样——他之前刚刚睡过整整三天三夜。
“你昏过去后,阑珊君带着弟子前来,说是砺心镜异变。”
“能照见心魔的镜子,本就蹊跷。”陈微尘道,“原来真有贯通两界的用处。”
“心魔”这词一出,倒是让叶九琊想起他们在南海剑台时的光景来——那时候陈微尘万般不愿意被带到砺心镜前,死活不愿睁开眼。
那镜子里,陈微尘的面前一片空空荡荡。
——他为此还编出不少似是而非的话来,无牵无挂及时行乐、镜中人便是心上人之类。
他也曾数次说过“我无心魔”。
正沉默着,温回叩了叩门:“叶剑主,阑珊君来访。”
陈微尘便道:“他没回去?”
“他要要追查心魔的始末。”叶九琊道。
陈微尘靠在床头上,闻言笑了笑:“这样说来,我倒是要庆幸……让你看见与那些心魔作对,不然,说不得还要被你们追杀——他大抵是见了我那个样子,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尚未直言此事,”叶九琊道,“只是说了对于心魔种种,仙道并不知如何对付,你恐怕是被心魔所害,想来看望你。”
“我……”陈微尘静了一会儿,道:“我也不晓得,我跟它们仔细算来不是同一种来路。只知道人与心魔并不属同类,不能用寻常的道理来想。除了你的剑意,别的能对付心魔的法子,还要你们另想。”
叶九琊“嗯”了一声,犹豫一下,道:“那你——”
陈微尘知道他要问的,无非是他怎么来到人世之类,笑了一下,打断他:“快去见阑珊君吧,你们大概有事商议……等你回来,我就告诉你。”
叶九琊最后看他一眼,留给他一句“好好休息”,起身离开了房间。
过一会儿,窗户被轻轻敲了一下,刑秋从窗子外过来——落地时险些被自己袍子绊倒。
陈微尘便笑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偷偷摸摸了。”
刑秋也不避讳,溜溜达达过来,在他床上坐下:“你家那个,近来看你看得可紧,要不是阑珊君过来,我还真不敢来看你。”
陈微尘问:“来看我做什么?”
刑秋哀叹一声:“我好心记挂你,你却不知道我。”
陈微尘看着他:“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了人间那一套看来看去的虚礼了。”
魔帝做贼心虚似的往四下里看了看,确认叶九琊无暇顾及这边,也无旁人在此,才笑眯眯道:“我一是来向你赔不是,二是来送样东西给你。”
“嗯?”陈微尘道,“你有什么不是?”
“山顶上,你昏过去,然后掉下来那次,小道士心境不坚固,给吓傻了,想不起来出手救你。不过,我那时却是可以去把你接住的。”
顿了一会儿,看陈微尘不说话,他接着道:“可那时我也看见叶九琊在天边,就放下了出手的心思。心想着,他要救你是最好,若他连救你都不愿救,便让你摔死,倒干净了——只是尸身难看了些,不过料你也不会在意。我竟想让你摔死,这就是要赔的那个不是了。”
陈微尘“嗯”了一声:“你明白我,这个不是便不必赔了……东西呢?”
刑秋眼里一点怅惘,轻而迅速地往陈微尘手里塞了样东西,触手温凉润泽,似乎刻着些符文,然后勾唇笑了笑:“我那天在戏园子里听了一句词,有趣得很,说给你听。”
说完便轻轻哼出了声来,他这人,只要不是存心捏着嗓子拿腔作调戏弄人,嗓音是极好听的。
陈微尘握着那东西,怔了一会儿,道:“我不曾想到,去魔界一趟,倒遇见你这么个知己。”
魔帝站起身来:“我想着,你大约想要这个东西,恰好我有,便送了过来,也正好断了自己的念想。”
“我不在了,你今后要往哪里去?”
刑秋想了想:“我不晓得,回魔界也没意思,随便逛一逛吧。”
“既然这样,我托你一件事。”陈微尘淡淡道:“替我去南海,看一看那面镜子。看不出所以然来也不要紧,只管小心你自己不要再被那东西上身。等我养好了修为,还能在南海与你碰面。”
“好。”刑秋望了望他,抛一个媚眼:“那就告辞啦,你这个来路麻烦的很,也小心着些,冤家。”
陈微尘被他逗得笑了一笑:“陛下,再会。”
等到深紫衣的魔帝也消失在窗外茫茫云烟里,陈微尘耳边犹响着他唱的那句词。
词是:“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许久,他张开手指,手心上放着一枚佛印,正是往指尘去的信物。
且说那厢小桃和温回正在集市上采买,温回手里拿着一些,还抱了一匹墨色底暗银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布料。
小桃边走,边不住地往那匹布料上看,笑道:“公子从小到大竟没穿过黑衣服,那天在山顶上还是第一次看到——我没料到他穿黑这样的好看,这地方又产上好的绸布,等回家去,一定要让绣娘仔仔细细做好。”
温回抱着布道:“我却觉得他不喜欢黑颜色呢,要不怎么从未穿过。”
小桃想了想:“也不是这样,你看,从小到大,他可讨厌过什么不曾?”
“也是,公子惯是不挑东西的……”
他们回到落脚的客栈时,正看见阑珊君走出来,行了个礼。在回廊里跟上了正往陈微尘房间去的叶九琊后,两人还不忘悄悄对了个眼神。
——我看叶剑主对公子愈发的好了。
——可不是么?
他们看叶九琊推开房门,也跟着一起进去。
室中暖香尚未燃尽,余烟袅袅。
而四望之下,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