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使不得。”四郎连连摆手,但也终于没有再将何不满拒之门外了:“你要我帮忙,总得说说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何不满便跪在地上抽抽噎噎的说起了前因后果。
原来,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后,鼎鼎有名的岳琴班连着半月都在镇上搭台子演戏,镇上一时万人空巷的去看。何不满推个小车子穿梭在人潮里,叫卖些玫瑰瓜子、五香蚕豆、红油花生。
那日散场之后,何不满正在收拾东西,便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来他的摊位前,各样炒货都要了一大斛,给钱的时候却摸出来一块小小的玉坠子。
何不满抬头一看,只见这女子头上发髻高耸,浑身散发着幽香,身形在夜幕中影影绰绰,楚楚动人。再看她递过来的玉坠,虽然不大点,却在灯下散发着迷人的色泽。
古人早熟,十二订婚十四结婚的不少。何不满虽然虚岁十二,实际十岁出头,但他成日在外面跑,加上他娘也不管教他,便跟着街上的混账子很知道些风月事。此时见这女子俊俏,出手阔绰,便以为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私会情郎的小姐,一时起了贪心,不管不顾地收了这玉。
回到家之后,他把玉坠子放在怀里,夜里就做了怪梦。
四郎问他是什么梦,何不满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是梦见了那女子入梦来与他成就了好事。
有这么个插曲,何不满之后也豁出去了一般,把那些隐秘之事一字不落地告诉给四郎。
原来,做过春梦以后,何不满就迷上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每一日都跑去春社上卖炒货,专等在那日的地方。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几日,那女子又出现了,这一次用一个玉钗换了炒货。临走时下了雨,何不满便邀请女子回他家休整一下。
到了家中,何不满又张罗着让母亲陪着这女子饮酒,因着一点绮思,想要将她灌醉。席间,女子脱下手上的玉镯子送给了瓜子西施,又与瓜子西施相互劝酒,不一会儿就好的如同亲姐妹似的。当天晚上就在何家歇下了……
何不满虽然只有十岁出头,但是个子已经是个成年人,讲到这里却泣不成声道:“原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心生邪念,想要占那女子便宜。却不知道那女子原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结果便是主动引狼入室。”
四郎听到这里也是默然。
何不满擦一把鼻涕,继续说道:“我怀疑那镯子和玉钗都有问题,就和我的玉坠一样。我娘原来是很贞静的一个人,面对大家公子都不假辞色,何况是一个人妖呢?”
对于何不满说瓜子西施贞静,四郎并不认同,只是再没有当着儿子面说母亲不是的,所以他便不予置评,只是低头问跪在地上的何不满:“你的玉坠呢?给我看看行吗?”
何不满恨恨道:“被只野猫含走了。”说着,恶狠狠的瞪了地上的小白猫一眼。
四郎想了想,又问:”你那天在街上问你娘要镯子时,怎么又说看到镯子就想起了你爹?”
何不满的眼泪又下来了,他呜呜哭着说:“我爹以前做军爷的时候,也常常送我娘那样的东西。比那块玉更加好看的并不是没有,我那么说,只是想要让我娘清醒过来而已。再和那个妖怪胡混,她会死的。”
四郎就问他:“那你想要我怎么帮你呢?”
何不满想了想,就说:“别的不敢奢求,只想请高人帮我唤回我娘的神智。”
四郎有些无奈:“我试试吧。只是若你娘是自愿的,并非受了法术蒙蔽,我可就无能为力了。”这时候店里也上了生意,不时有伙计过来传菜。
何不满砰砰砰的磕了几个响头,便很识相的告辞出门。他把自己的独轮车停在后门口,为了不引起家中妖物的注意,此时还要照常拉车去镇上做生意。
四郎看着他的背影凝神思索半晌,就吩咐身边的伙计:“你再去趟清宁寺,问住持要一袋莲子吧。”
这天下午时分,四郎便开始忙活给何家送去的下酒小菜和点心。
选一只肥美肉厚的老母鸡用花雕酒浸泡,放入砂锅烹制成花雕鸡,又有南边运来的大桂鱼,砍掉头尾,将肚子做成鱼卷,脊背肉片下来切成鱼丝,这三部分分别配上火腿,香菇和荸荠、鸡蛋,成菜便有三种不同的味道。最后还有瓜子西施称赞过的牡丹西施鸭。
刚做好热菜,去清宁寺的伙计便回来了,提回来两大袋莲子,小白猫跑去他脚边扑腾,对着他手上垂下来的布袋嗅来嗅去。
提回来的都是没有去皮去芯的生莲子,莲子不易熟。四郎看了看天色。
昨日二哥带回的莲子还剩了些,都是去好了皮心的,四郎将其取来,用薄荷霜和白糖裹住烘培干,与前番做好存在小瓷罐里的莲子缠一道,都取出来与砂糖调和。
灶膛里的火已经烧得很旺了,二哥从柴火堆边站起身,踱步到四郎身边,伸手拿起一粒莲子喂进嘴巴里。
“喂——”四郎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苦的?”二哥微微皱了下眉,顿了顿,依旧面不改色的把莲子吞了下去,然后冷着脸说:“你倒是好心。别人却未必领情。”
不知怎的,这幅模样却叫四郎觉得二哥有点可爱,忍不住凑过去,轻盈而迅捷的舔掉二哥嘴角的糖粉,然后无事人一般说道:“莲心没有去掉,当然是苦的了。”说着,四郎继续用白面和着麻油搜和成剂,包入砂糖莲子馅。
留下二哥傻笑的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其实那莲子苦完之后,居然泛起一股股的甜意。按说这种没有去芯的莲子缠吃上去该是先甜后苦的,唯独二哥吃出了先苦后甜的感觉,也不愧是饕餮了。
二哥傻笑一阵,看媳妇把裹好馅料的面团放入模子中压出花样来,然后就晃晃悠悠地单手端着一大盘生坯想要拉开火炉的铁门,赶忙过去帮忙开炉,道:“你忙你的去,我来守着把饼炕熟。”
华阳往这边瞅一眼,眼儿一眯,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来:自从四郎他爹那个畜生出现以后,大人倒比以往更加紧张自己侄儿,两人的关系似乎更进一步啊。她冷眼瞅着,倒和凡间夫妻没什么两样。
倒是旁边帮衬的一个小妖怪见饕餮大人吃完那些没去芯的糖莲子之后,反而露出沉醉的傻笑,也偷偷取了一粒喂进嘴巴里。然后苦着脸,疑惑地偏头问:“怎么不去莲心,明明那么苦?”
四郎也吃了一粒莲子,果然很苦,可这种苦却叫人心神一凛:“虽然不甚分明瓜子西施与李保儿的瓜葛,可这莲子关键时刻说不定能保人神智不昏,从而救那妇人一命吧。毕竟是街坊领居,顺手能帮就帮一把,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四郎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小妖怪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了看二哥,有些怯生生地问:“那李……李保儿还是个人吧?”
二哥忙着照料火炉,随口答道:“他倒还是个人,只是被邪物控制住了而已。”
四郎虽然也看出来李保儿有些古怪,瓜子西施身上有不好的征兆,只是到底不甚分明,就问:“究竟是什么妖怪呢?怎么总是纠缠着那妇人?”
二哥看了缩在角落布袋子上的小白猫,漫不经心地说道:“谁知道呢。如今恰逢乱世,妖邪尽出,有的看着是人,其实也是一颗畜生心,有的看着是鬼怪,却又重情重义。外貌是最容易幻化的,用眼睛本来就不好区分。我怀疑那肥胖的癞皮猫就是没被雷劈死的妖道之一。他不躲起来疗伤,居然还敢跑出来作乱。也不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了。只是何家小子说的不错,若是他娘继续和不阴不阳的李保儿搅合在一起,只怕结局未必比那些仙奴好到哪里去。”
四郎倒抽一口凉气,又问:“可是胖道士的摄魂术已经被破了啊。莫非那手镯上有什么古怪,何家娘子真的并非自愿?”
二哥摇头说道:“我没见过那个手镯,不好说。只是看何家娘子那副模样,不太像被迷惑了神智的。”说罢他就赤手抓住烧得红彤彤的铁门把手,将一盘子烧饼端了出来。
等到两炉莲心饼都炕熟的时候,刚刚申时将尽,还不到酉时。四郎抬头看了看天色。远处的天空还起着一片片火烧云,断桥镇头顶上的天空却已经透出了麻青色。
如今是初春时节,半山腰天黑的本来就比外面早,加上断桥镇坐落在群山怀抱之中,暮色似乎是从山谷中升腾而起的,一点点晕染了整个断桥镇。
装好食盒走到厨房的窗子边,四郎推开窗朝对过看去。只见那辆青色的小马车还停在何家的后门上。何不满卖炒货的小推车却不在,想是还在春社上做生意。
估摸着何家有人,四郎便提着食盒走出门。因何家的炒货铺子与有味斋只隔着一条街,二哥就没有跟出来,只抱臂倚在店门口的朱红柱子上等着。
天已经暗了下来,斜街上的老街坊为了节省几个香烛钱,都没有点灯,除开有味斋之外,这条背街上一丝光都没有。四郎觉得好像有一股湿冷的小风在巷子里盘旋。可今夜该是没有风的。
四郎回头看看,有味斋的大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灯笼发出来的红色光晕纹丝不动,照在匆匆经过的路人身上,拉下一道道黑影。地下的影子似乎古怪的扭动了几下,立刻就被隐没在暗处的男人一手抓了过去。
二哥又在乱吃东西。四郎烦恼的皱起了眉头,心里却安稳许多。
转过头上前几步,到了何家的大门口。因为年久失修,何家两扇厚厚的柏木大门上的朱漆已经脱落,门钉也早就被锈蚀得发黑发绿。似乎在传达着这户人家也曾经有过好辰光的讯息。
四郎摸上两个冷冰冰地黄铜门环,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