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方牧,根本不用看照片或者本人,闭着眼睛,他都能描绘出方牧的样子,每一次皱眉,每一次哂笑,甚至冷酷无情的样子,纤毫毕现。这么多年了,方牧早就成了他的一个执念。一旦受到一点外力的催化,立刻像一颗原子弹一样爆炸了,不分敌我。将自己的心思一股脑地袒露在方牧面前,他感到痛快淋漓,他没有想过后果,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后路,这根本不是方措的一贯作风。
如果当时他还有一点残留的理智的话,他就该知道,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根本不可能打动方牧。但如果事事都能以理智计较的话,又怎么能算是深爱呢?
“你这样,不是生生要把你叔给逼走吗?”
老五的话瞬间如同一盆冰水,将他从那种恍惚的极度狂热的自毁式的状态中拉了出来。方牧说到做到,那天饭后,收拾了几件衣服,拎着一只军绿色的旧背包,走下楼来,走出院子,走向停在外面的车。几个月前,同样的背包,同样的情境,他出现在方措面前,现在,他要离开。
这个认知,让他疯了一样地追出去,死死抓住方牧的手臂,他抓得那么紧,近乎痉挛了,眼里有凶狠的恨意和乞求。但方牧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冷漠而强硬地伸出手,将他的手扒拉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进了车子,绝尘而去。
他感到从脊椎到腿骨的深深无力,这种无力像濒临死亡。他以为自己长大了,可以强硬地掌握自己的命运,到此刻才发现,面对方牧,他一如既往地无能为力。
他游魂似的,从楼下走到楼上,打开方牧的房门,看到空空如也的房间,感到暗无天日的压力,这种压力,在方牧离开的三年他体会甚深。
他趴在方牧的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将房子里所有能开的灯都开了,仿佛是为了驱赶孤单和心底里的恐慌。方牧对他确实有感情,他把房子留给他,把他今后的生活安排好,尽可能地考虑他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一如三年前。但这种感情,这种周密,却不是方措想要的。
他到底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放弃吗?
他的心底不可遏制地滋生出一些恶意,一些怨毒的恨意,那些复杂的负面情绪,如同有毒的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住他的心脏。
方措重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楼上走去。他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到尽头,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最终还是站在了老五公寓的门前,望着紧闭的门,他知道方牧就在里面,可他举起手,却迟迟敲不下去,如此反复三次之后,他终于垂下头。
门忽然打开了,方牧站在门后,看到木桩子似的戳在门口的少年,面无表情,不说话。
方措看着铁石心肠的方牧,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紧紧握了握行李袋的带子,盯着自己湿漉漉的脚尖,说:“我向学校申请了宿舍,今天就搬过去住。”
方牧还是没有说话,少年抬起头,说:“方牧,你回来吧。”他停了停,没有等到方牧的话,拧开头,望着楼梯的某一点,又等了一会儿,说:“那我走了。”
他提着行李,转身下楼,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他的心也随着那一声嘭而凉了一下,下一秒,手中的行李却被拿走了,他惊讶地转头,只看见方牧高大削瘦的背影。
他提着方措的行李,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方措的心像被一只手捏了一下,又酸又涩。他跟在方牧身后,就像小时候那样,跟在他身后,那时候,他觉得方牧那么高大,他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现在,无须再仰脖子了,他甚至只比他矮了半个脑袋,可是那距离,好像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么遥远。
方牧将行李扔进车子,送方措去大学。
车内沉闷,谁也没有说话,方措望着车窗上映出的方牧的侧脸,用目光温柔地描绘。
他把他送到学校宿舍,宿舍是四人间的,因为申请晚,只能跟其他系的拼一间。他们到的时候,宿舍里有人盖着棉被睡觉,听见动静伸出一头乱发的脑袋,瞥了一眼,又事不关己地躺回去了。
有人从外面回来,瞧见屋内的人一愣,咧开毫无城府的笑,“你好你好,你就是今天要搬来的土木工程系的方措吧,我,张炜,体育系的,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方措露出一个浅笑,“你好。”
张炜的目光落到方牧身上,对方措道,“这是你哥吧,我瞧着你们两人挺像。”
方措一愣,解释,“不是……是……我叔。”其实两人单从五官上来说并不像,但男孩子总是习惯于模仿生命中出现的重要成年男子的神情举止,久而久之,仿佛真有了神奇的血缘关系,按老五的话说就是“什么人养什么崽”。从前方措听见这样的话,总是隐隐的高兴,像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张炜一愣,哈哈一笑,热情地对方牧说:“叔叔你坐。”
方牧没有坐,放下了方措的行李就离开了。方措站在阳台走廊上,看着方牧的身影一头闯入雨帘,最后消失不见,只剩下白茫茫的雨帘,那种白,映进他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睛生疼。
方牧坐在车内,点了一根烟,这样的结果应该是方牧乐意看到的,两个人的距离远了,总会把关系控制在安全的距离,何况像小崽子这样的年纪,本来就应该多跟同龄人相处,沾点少年人该有的朝气,活得不那么独,那么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