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她些,行孝顺在先。”叶从夕劝道,“更况此刻老病缠身,恐急火攻心,万不可争执。”
齐天睿闻言未置可否,只道,“我三叔也从京师赶了回来,老祖母开口,他当场应下。只是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哦?是何为难之事?”叶从夕关心道,“你是晚辈,既是叔父大人已然应允,还有不成之理?”
看着叶从夕,齐天睿眉头紧拧欲开口又摇摇头,末了,语声极低,几不闻声:“老祖母,要看我成亲。”
“什么?!”一语惊乍,叶从夕腾地起身,“不可!万万不可!”
“我也知不可,”齐天睿也缓缓站起身,两臂低垂,“可是从夕兄,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叶从夕心里此刻真是一石激起恶浪滔天,游身世外,可不遵祖训,可不从父命,远行千里,无忌凡世纠葛,却怎可盲去双目、枉顾性命?一草一木,皆是生灵,更况生身之人?亲犹在,何敢不顾、不复?老祖母残烛老树,怎忍推拔……
只是,一旦老人撒手而去,新人再无回还!他又该到哪里去寻?近在咫尺,天涯永别,他又该如何自处?他的性命,谁人来顾……
“从夕兄……”
“可否……先安抚老太君?准备婚事冲喜,待……”待怎样?待老人归天,你我再逆她的意思?叶从夕一股急火冲得头脑欲裂、心肺如焚却依然不敢将这后半句说出口。儿女情长怎样?肝肠寸断又怎样?老人的性命,哪怕是一时三刻亦重若泰山,谁扛得起?……究竟是如何落到此等绝境,要看着她嫁作人妇?从此山水失色,天地不容,他又该如何走下这四季春秋?
回头再看眼前人:齐天睿,生来一副傲骨,目中无人,品性顽劣,却又聪慧异常,百折不怠。从来是无所惧,无所不为!他此生,从不肯停歇,受尽艰难,依然甘之如饴。若是他被困,会如何?当年为了千落,身陷囹圄;为了护她清白,他清名尽毁。此番境况若换了他,会如何?
“……天睿,若是你,你当如何?”
“……若是我,我会带她远走高飞。”
兄弟相对无语,默默凝视……
“从夕兄,你若当真要带她走,我不敢拦。我只能倾我所有、千里追妻,绝不能困死在老祖母病榻前。”
这就是齐天睿,叶从夕苦笑笑,他敢“倾我所有”,自己却不敢“孤注一掷”,逃得过官府与流言却逃不过齐天睿的决不罢休;便是枉顾叶家的百年字号与清名,莞初又怎会忍心丢下老父承受官刑?一旦两败俱伤,即便二人存活又如何相守?
留,咫尺天涯;走,玉石俱焚……
叶从夕缓缓转过身,颓然看着远处的画舫,精雕细刻,空对湖水茫茫通江海,纵是远行万里的气势,却一根绳索,寸步不能离……
“所以……你今日前来是想要我如何应?”
身后忽闻扑通一声,叶从夕赶紧回头,但见齐天睿单膝砸地,双手抱拳,“天睿!”
“从夕兄!如今已无万全之策,万望兄长能托信于我!”
“天睿!”叶从夕赶紧俯身双臂搀扶,“快起来!”
七尺男儿,半身挺立,纹丝不动,“从夕兄,你若当真倾心于她,可否为她忍耐时日?”
“忍耐时日?”
“我诺你:一,成亲不圆房,敬若长嫂;二,家道繁琐,护她周全;三,助你们书信往来,常思常见。三年后,相议和离,双手奉还!”
冷风起,细雨绵绵,斜斜地抚落湖中,片片细碎的涟漪;画舫悠悠,新红旧绿,起起伏伏……
☆、第9章 吉时吉日
老祖宗卧病,要亲眼看着孙儿成亲,再没有比这更当紧更堂皇的理由。大老爷齐允寿亲笔书信写给粼里宁家,原本阮夫人和闵夫人都觉着半月前将将下了聘,此次只不过是重议吉日,不必再备礼。三老爷齐允年却道:三日之内就要完婚,亲家定是措手不及,咱们理应赔礼,并当下点了齐天睿:此番就你来置办。齐天睿点头应下,预备的时候颇费了心思,有叔父的话又隔着叶从夕,这礼轻不得更重不得,两只大红的礼箱挂了双喜,里头是酒、茶、两张皮子并几匹上等的绸缎,次日又往粼里亲自登门。
这一回再拜岳家,齐天睿多走了些路,上次下聘走的是粼里正街,不曾留意宁家庭院后门果然正临湖。这一回特意驱马绕了一圈,府邸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比自己的私宅大出两倍还富余。如此庭院,小姐的绣楼与书堂该是相去甚远,谨慎的人家甚而都不会有相通的路,若依叶从夕所言“常相见”,必是私下行事不少,看来二人果然有意。齐天睿不觉牙缝里吸了口凉气,吐出来不甚畅快:这丫头真真是个烫手山芋,让他如何依着娘又依着兄弟?与那多出来的聘礼一样:轻不得重不得,远不得近不得,尚未娶进门已是让他一脑门子官司!
新姑爷登门拜望,岳家虽是惊讶,倒甚是殷勤,只是没有提前预备,下聘那日正堂上摆的那架玻璃画屏不见了,随着不见的还有玉雕的香炉、紫檀的花架,此时除了几幅赝品的画,空荡荡的只有桌椅。这么快就现在亲家眼中,齐天睿都觉着尴尬,可那老泰山倒笑得十分暖人,仿佛这寒酸场面与他毫无瓜葛,只应着新姑爷,一面甚为忧心老人的病,一面满口答应更改吉日。齐天睿不觉在心里笑,这嫁妆预备起来倒真是便宜。
商议完亲事,宁家留他用饭,齐天睿原是想多留一刻,想着兴许能见着那丫头,等不及洞房花烛就想瞧瞧这麻烦的源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又转念才觉自己愚了,无论平日如何不约束,今日断不会让新人相见,只得断了念头,施礼告辞。
齐天睿只管在堂上礼数周正,倒不曾料到这厅堂外头的窗沿儿上一双眼睛正瞧他瞧得仔细,见他们告辞,一跃而下,一双绣花鞋轻轻点在布满苔藓的湿滑上,仿佛一片小叶吹落在水面,轻飘飘不着一点声音,不待他们出门,已是一溜烟消失在月亮门里……
……
江南冬雨,绵绵不住,一旦扯开了头,淅淅沥沥,晴日也是水雾朦朦,油伞遮不去,人如那水中的莲蓬朵儿总是沾着一身水汽,湿漉漉的。
转眼就到了正礼的日子,前一夜,齐天睿陪着老太太用了一小碗粥,又耐着性子应着府里的安排走了一遍礼。彼时已是起了更,众人劝就在新房歇吧,正好也瞧瞧有甚不妥的地方。齐天睿只道不了,明儿再瞧。人都笑说这可是要留到明儿的好儿呢,齐天睿尴尬赔笑,忽地觉着自己真是这天底下最败兴的人,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居然一个都沾不上边。
出门上马往回赶,无意中瞧见夜空里居然远远地亮了几颗星星,齐天睿暗庆幸,好歹明儿给个好天,不说威风莫让他在马上被雨淋得狼狈就是好的。岂料这天只悄悄儿地晴了一夜,隆明儿的时候又滴滴答答下了起来。站在窗前一夜未眠的闵夫人捻着佛珠,苍白的脸庞微微露笑,这就是了,新妇逢不得好天气,是非不断非贤良。
一大早起来,齐天睿就赶到齐府更衣。瞧着外头飘散的雨丝,说不大可不一会儿也能将人潲个湿透,方姨娘说若不成就别骑马了,现成预备的有礼车,不如就坐了。齐天睿正欢喜地想说好,一旁的齐允年道:大男人,一点子雨就受不得,坐车娶亲,成何体统!齐天睿只得赶紧说是,侄儿也正是这个意思。
金丝银线,大红的喜袍,配了朗朗身型、高鼻深眼难得一本正经的模样,一出巷子口,聚集在两边屋檐下瞧热闹的人便都笑眉笑眼地说道:新郎倌真真好模样,原先倒不知道这裕安祥掌柜的竟是如此这般。
高头大马之上,齐天睿已是一脸水珠,好在有帽子不至于太狼狈,身上却是遮不是,不遮也不是,没觉出三叔说的男人气势只觉得湿漉漉的实在不适宜,便这路人毫无遮掩的笑声传进耳朵里,也一时胡乱分辨不出是夸还是损:他这模样是不是不及山西福昌源那胖老头子看着踏实?莫不要碍着生意了?
前头一百吹鼓手,后头一百吹鼓手,不知原先大哥天佑娶亲可是如此聒噪?吹吹打打,一路走,摇头晃脑,和着雨水,居然热闹非凡,直把夹在中间的齐天睿吹了个头昏脑涨,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回头瞧瞧那八抬的喜轿,真想进去避一避。从来不知道娶亲是这么个麻烦事,似是定要游街一样让自己这一排礼担和这一身红给世人瞧个够。吹鼓手们更半天不挪一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铺在街上,原以为那后晌的吉时定得太晚,此刻看来能挪到就不错了。
雨水绵绵,轻轻柔柔地滋润着袍子上的丝线,打不透,湿潮裹了一身,那颜色倒意外地越发鲜亮,只是水边风一过,凉意浸透。
好容易挨到了粼里,一街两旁挤满了人,说瞧热闹倒不如说是等喜包,一路撒下去,人们在雨中抢得不亦乐乎,那喜乐便越发疯了似地排山倒海。
正堂之上,齐天睿大礼叩拜老泰山,眼见堂上又添了那玻璃花屏和一应华贵的摆设,富丽堂皇。礼官在堂外台阶上拖长了音大声宣唱礼单,宁家大门里里外外拥挤的人头便不时传出“啧啧”赞叹之声。
不一刻,吉时到,礼号长鸣,而后那尖声的唢呐又挑了起来。
齐天睿被安排在院里正当中,迎候新人。雨似小了些,只是这府宅临湖,湿气更重,好在身上这上等的云缎是伊清庄莫大哥亲自挑选赠送,料子极细密,自然成型又不沾身,许他能雨中款款挺立,摆出些架势。随着喜乐声响,嫁妆一箱一箱从那月亮门里抬出来,齐天睿瞅着,大多都是聘礼回补,这亲家倒也不避讳,回得原封不动。待那几十箱的东西一排排落在脚下,终是远远地瞧见那红彤彤的人儿来了。
左右一个小丫鬟、一个喜娘搀扶着,凤冠霞帔极隆重,看不出身型如何,朦朦细雨之中只觉得一簇开了花的火红缓缓挪来。齐天睿远远瞧着,不知怎的心里头生出些异样来,原先从未想过成亲,此刻倒忽地觉着媳妇二字清晰起来,怎么的都与这扛着行头磨磨蹭蹭的模样浑不相干,轻轻舒了口气:好在有约在先。
人已来在眼前,个头儿果然还不及他肩膀,喜服似是不大合身,人像被装在里头,勉强撑着。喜娘呈上红绸,给他二人一人握了一头。齐天睿握了转身就走,几步抻开,正要上台阶,手中松松的绸子忽地拽不动,身子不防备,脚下崭新的青缎高靴正踩在湿滑的苔藓上,狠狠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跪向那石阶。齐天睿心呼糟了!一闪念的功夫手中的绸子猛地往后一紧,像是盘船的绳索将他稳稳拽直,大红锦袍遮着,他便只是小小踉跄了一下。
齐天睿脚下站稳,将将缓了口气便惊讶不已:这么小个东西力道倒不小,回头瞅瞅,红绸上一双小手清冷的雨水里泛着青白,湿湿的……
“爷,吉时未到呢,您老怎的就抬脚走了?”石忠儿凑上来悄悄道。
“混账东西!刚儿你干嘛去了?”齐天睿恨骂了一声,喜乐这时换了迎娶的曲子大肆聒噪起来,定了定神,端端正正牵了新娘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