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顾面上露出惊喜之意,最初太妃答应公主收下自己教导的时候,只是说先不定下师徒名分,二人彼此先处处,看是否有缘法。如今既太妃说了这样的话,可见得是认可自己了。于是在座上坐直了身子,福身郑重道,“阿顾见过师傅。”
江太妃受了阿顾这一礼,接过阿顾奉上的茶盏,递到唇边饮了一口,放在一旁,清美的眸子中也露出一丝欢愉之意。“阿顾,我看你对画上倒有些天赋,可想要跟着我学画?”
阿顾眸中立时闪过一丝神采。她自幼对色彩和图案有一种敏锐的感知力,当初在湖州的时候想要登上园中假山,也是因着贪看园中风景。对于这种用将人世间的美丽用画笔留存在书纸之上的艺术,也有着极大兴趣。
只是,她暂时按捺下自己的心思。她对于自己目前的情况有着清楚的认知。自己初入宫廷,宫廷中的很多东西需要自己去学习,至于这些弹琴作画之类的技艺,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而已,能够学自然很好,但着实不必着急。“师傅,我对绘画是很有兴趣,只是我如今才刚刚开始随着你学习经史,也跟着圣人练书法。我想着,现在还是先将心思集中在这些上头比较好。等再过些日子,诗书有了一定的基础,也得了空闲出来,再考虑学画的事!”
“说的也是。”江太妃点了点头,“倒是我心急了,你说的有些道理。”
“阿顾,”她瞧着面前的女孩,轻轻唤道,眉宇之间染着一丝怜惜怀念的神色,温柔笑道,“我瞧着,你的性子和当年的我倒是有些相像,我却盼着你此后这一生平顺,不要像我一样,命途多舛。”她说着,看着阿顾面上懵懂的神色,不由自失一笑,自嘲道,“倒是我着相了!也是呢,你如今才多大呢?”
仲夏的东都郁闷而热,六月的骄阳渐渐有了如火的热度,当九州池的第一朵千瓣莲盛开的时候,岭南的驿使乘着驿马入了东都,向圣人送上了岭南最鲜美的荔枝,离着枝头不过三日,枝叶上尚还带着岭南的绿意。
这飞骑进荔枝的惯例本是先帝神宗朝所立。
先帝神宗独宠唐贵妃。贵妃嗜食荔枝,荔枝乃是岭南鲜果,最重新鲜,离枝过了三日便失了鲜味,神宗皇帝为了讨唐贵妃的喜欢,便命岭南道官吏采摘当地最新鲜的荔枝,用驿站八百里快马送到宫城,供唐贵妃享用。因驿使可在沿途各驿站更换快马,可在三日内将离枝的荔枝送到宫中,当宫人们将冰镇的荔枝盛在果盘中送到寻欢作乐的神宗皇帝和贵妃手中的时候,荔枝果壳尚带着鲜灵的嫩红色,水灵灵的。
如今乃是神熙元年,新帝登基的第一年,神宗皇帝去世尚未满一年,岭南道广州刺史罗凫按旧例采择上等荔枝派驿使,却并不送到长安太极宫中的贵妃那儿,而是奉到了帝驾如今所在的东都,本是为了讨新帝欢心,只是这一位新帝如今意发图强,看不得这等媚上欺行的行为,在弘阳殿中大发肝火,斥责广州刺史罗凫不思在任上为民谋利,反而以这些上贡奇异果品媚上为荣,着实不知所谓。并将此后岭南年年进贡荔枝的旧例圈了去。
广州刺史罗凫碰了一鼻子灰,但已经送进宫的荔枝却已经是在这儿了。圣人不好浪费,便命内侍将这些荔枝果子拾掇了,分了一大筐子送到仙居殿奉给太皇太后,一小篮送到丹阳公主的和光殿,又记得专捡了一盘子,命梁七变送到鸣岐轩给阿顾。
水晶盘中的荔枝,鲜红色的鳞状果壳泛着丝丝润意,配着透明的托底煞是好看。阿顾看着面前的荔枝,面上显出微微的馋意,只是顾忌着赖姑姑这些日子严管,目光投过去。
赖姑姑察觉了阿顾打量小心翼翼的目光,唇角忍不住泛起微微的弧度,“小娘子,这荔枝果子性属温热,您还是可以吃一些的。只是您要入口,须得将之放置在一旁晾到常温方可。且也不可过量。”
阿顾得了她的话,欢呼一声,“菊儿,快将荔枝盘子给我端过来。”
“哎,”小丫头笑嘻嘻的应了,果然捧了盛着荔枝的水晶盘,放在阿顾面前。
岭南道的官差为了保留荔枝的鲜美滋味,一路以冰保持着荔枝的低温状态,如今盘中的荔枝果壳上还带着几分冰渣,一时半刻之间自是恢复不了常温。阿顾有些耐不得,眼巴巴的守在一旁等着,看着盘中新鲜水灵的荔枝,赞叹道,“这些荔枝真好看。”
“是呢,”桃儿笑嘻嘻应道,“说起来,奴婢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荔枝呢!听说呀,这种果子是只有宫中的贵妃娘子才能够品尝的。如今咱们几个托了小娘子的福,也见到了呢。”
“空雨姐姐。”轩帘外忽然传来小宫人屈膝行礼的声音。温柔美丽的空雨从打起的帘子下进屋,笑着福身拜道,“娘子万福,”
“公主得了圣人赐下来的荔枝,”她转身接过小宫人递过来的一个篮子,里面鲜红鲜红的,正是鸣岐轩中刚刚说起的荔枝。“公主素性不爱吃甜食,惦记着小娘子,便命奴婢将这一篮荔枝送到娘子这儿来。”
阿顾讶然,询问道,“姐姐,阿娘身子可好?”
“公主这些日子很好,”空雨答道,声音一派清净,“今儿是初一,公主留在佛堂念经,要到申时才会出来。默莲做了公主素来爱吃的糕点,只等着公主出来。”
“那我就放心啦!”阿顾欠了欠身,示意碧桐上前接过荔枝,笑着道,“您回去跟阿娘说一声,说到了晚上我便去和光殿和阿娘一处用膳,让阿娘等着我过去。”
空雨福身,“奴婢记下了!”
送走了空雨,阿顾看着面前的荔枝发起愁来,这些荔枝着太多了,自己一个人又用不了多少,索性吩咐道,“金莺姐姐,将这些荔枝捡一盘子送到凝华殿给太妃,其余的你们几个分一分,就算是尝尝鲜吧。”
桃儿、杏儿几个小丫头年纪还小,听了这话,忍不住跳着欢呼起来,便是金莺几个年纪大的,也微微翘了翘唇角,神色和悦,金莺上前一步,在阿顾耳边小声问道,“娘子,奴婢瞧着这里的荔枝不少,不如也分一些给和光殿中的四位姐姐吧!”
“姐姐说的对,”阿顾听了这话,立时觉得有理,“倒是你提醒我了!还有朱姑姑,朱姑姑是阿娘的奶娘,对我也十分疼爱,要专门择一份多又好的送过去。”
正说话间,仙居殿的银鹃也过来,在阿顾面前屈膝道,“……太皇太后得了荔枝,命奴婢将这些荔枝送到小娘子这儿来。”
阿顾谢了银鹃,回头看着轩中的荔枝。堆满了小小筐子,红艳艳的,闪烁着芬芳的气息和诱人的光泽。
一时间,承载着神宗皇帝对贵妃深情眷宠的荔枝,竟都奇迹般的置在了阿顾面前。
阿顾头疼道,“你们瞧着我做什么?我只用的了一小盘子。剩下的这些,你们自个儿分了。别忘了,太皇太后身边的安梅两位姑姑,还有端紫、怡朱几位姐姐那儿也送一些去。”
众位小丫头欢呼起来,上前开始分荔枝。鸣岐轩中一片笑意,金莺和碧桐分了赖、陶两位姑姑的份而,便是桃儿、杏儿几个小丫头手中都得了几颗荔枝,和乐融融。
姬红萼站在鸣岐轩的猩红如意云纹帘子下,一张鹅蛋脸白的跟手上的水精镯子一样透明。荔枝鲜红的色泽刺着姬红萼的眼睛,越发令她的眼睛觉得酸涩,只得用力睁的大大的,才能够忍住,不让泪水掉下来。
“阿鹄,”阿顾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姬红萼,灿烂的笑起来,“你什么时候来了?我这儿有好些荔枝,你要不要也尝一点?”
姬红萼闻言,抬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了。
“阿鹄”阿顾探起身来,奇问道,“阿鹄这是怎么了?”
“怕是咱们这儿的场景伤了十公主的心了。”陶姑姑望着姬红萼的背影,低下头来,低声道,“十公主在宫中一直不大受宠,怕是……没有荔枝分送到她那儿去。”
阿顾怔了片刻。
……
她从从鸣岐轩中出来,沿着檐廊行走,轮舆轮子倾轧过长廊地面,发出急急的倾轧声,远远的看见姬红萼站在檐廊转角后,背对着外面,瘦弱的肩膀微微抖动。
“我生母身份低微,”姬红萼静默了一阵,忽然开口道,“我自幼生下来,便不受宠爱。我想可能是我自己不够聪明可爱吧,于是努力让自己聪明乖巧一点,想讨好所有亲人喜欢。但事实上我很失败,这个宫中除了十二郎,好像没有什么人喜欢我。十二郎不常在宫里,我想着如果常常陪在你身边,说不定皇祖母和皇兄就会多看看我,多给我几分疼爱。”
“阿顾,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以为我是能够继续忍受的。反正,我已经过了六年这样的日子,不受宠爱,没人记得,没什么大不了。我以为我自己是清楚知道的。可是,事到临头,我还是发现自己难过的很。”
“阿顾,”她回过头来,看着阿顾,一双眼睛红红的,“其实我想要的不多,只是皇祖母和皇兄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孙女,一个妹妹,偶尔的时候给我一点点垂怜而已。我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满足,可是他们根本都不记得我。”她捏着自己的拳头,将指尖都捏的发白,尖叫道,“为什么?我也是她们的亲孙女,亲妹妹啊!”
阿顾怔怔的看着。姬红萼死死咬住薄薄的嘴唇,拼命忍住眸子里的泪光。这个女童平日里纵然再聪明,再惯于讨好她人,终究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而已。
姬红萼是有资格不平的:她是这个皇城正经的公主,凭什么还比不得阿顾一个外姓女?
连鸣岐轩中的小丫头都能够分的到荔枝,她一个正经的公主,却偏偏被自己的皇祖母和皇兄所遗忘,连一小盘荔枝都没有送过去。
阿顾偏着头,施施然的看着她,“阿鹄,你羡慕我,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有时候我也有些羡慕你?”
姬红萼怔了片刻,一双红肿的圆眸一时间忘记了哭泣,饶是在伤感中,也不禁微微睁大。
“怎么,你不信?”阿顾微笑,“你当然值得羡慕。你是堂堂正正的公主,你没有一个身份高贵的公主母亲,却有更高贵的父皇,还有一个疼爱你的亲娘,有疼爱的十二皇兄,你身体健康,喜欢骑马飞奔,舞刀弄剑。说不定日后能够仗剑走遍天下,看遍天下美景。”
“可是,”她瞧着姬红萼,若有深意,“羡慕归羡慕,如果让我和你交换,我是不换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我只愿意做我自己。那些好的,坏的,开怀的,伤心的,因为是自己的,所以甘愿承受,不能放弃,尤其是那些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深爱自己的人。
我们都是这样的人,不是么?
……
姬红萼坐在鸣岐轩中,手中捏着一颗荔枝,赧然道,“今日我太失态了,对不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