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公务,李遇热得满头大汗,接过江良递上的汗巾子擦了擦汗,又喝了碗莲子汤,才道:“大监,辛苦你了。”
“陛下哪里话?是老奴份内的。”江良重新回到宫中执掌内廷,因着卢有邻徒弟卢忠通淮一事,至今还未收徒。
江良见李遇没了午朝的焦躁,开口道:“陛下,老奴毕竟年纪大了,还是得寻个人,跟老奴学着。不然以后陛下身边没个得力的伺候,老奴就是下去了,也没办法跟先皇后交待。”
李遇见他白发苍苍,顿生愧疚,道:“是我疏忽了,您放手去选,要老实没坏心眼儿的就成。”
得了李遇准话,江良诶了一声。少主老仆一前一后,离了宣政殿,回了后宫清晖阁。江良自退下,抱琴已然准备好晚膳,吩咐宫人端上,和李遇对面坐了。
李林玩累了,已经由奶娘抱去睡下。他二人便如寻常夫妻一般,一边儿说着闲话,一边儿吃着晚膳,和在临淄郡王府中,也就是宫室更为精美罢了。
不多时用罢晚膳,李遇又和抱琴沿着太液池散步消食,才说起今日午朝的事。
“若是旁人这般弹劾阿怀,我还能想通。但魏灵芝和阿怀交情颇深,怎么行背地里踩人的烂举?”李遇随手摘了两片柳叶揉搓,拧着眉头,抱怨连连。
抱琴微一思量,就明白魏灵芝的用意。她好笑着劝道:“陛下这却真错怪魏尚书了。你想想,放在别处,主子新起,面前一个年轻臣子,手握重兵军威正盛,不光娶了主子的妹妹,家里人还嫁给了主子。这些也就罢了,偏偏带了几乎所有的兵力出征在外。若有人疑心她居心不良,只要回杀京城,便能自做了主子,也是正常的。”
“可阿怀怎会……”李遇还没转过弯来,抱琴打断他道:“魏尚书这般弹劾,却借着陛下的口告诉真正心怀不轨的人,陛下对沐公的信赖毋庸置疑。连他都弹劾不来,才能断了那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思。何况如今陇西氏族低迷,关中氏族崛起,郎氏首当其冲,自然是那些人的攻击对象。”
“哦,原来魏灵芝反其道而行,是为了这般?倒是我错怪了。”李遇挠挠头,道:“亏得你心思通透,不然连我也迷糊。”
“陛下从未涉及朝争,这些事慢慢学就行。”抱琴犹豫片刻,道:“不过后宫不得干政,陛下以后还是……”
“这话就不能说咯。”李遇牵着抱琴一起在块太湖石边坐下,道:“大监年纪不小,我已经应下,让他挑选合适的苗子教育,今后后宫诸事,还得你多费心。”
抱琴默默点头,想着三年孝期之后,李遇必定选妃,到时候才真是为难的。
只用看她的神色,李遇就猜到她又胡思乱想。他点了点抱琴的鼻尖,笑道:“父皇一生挚爱唯有母后,若后来未纳梁妃入宫,四哥没能勾连后宫,只怕也生不出这许多事来。”
“我与你因丹青琴曲相识,你既是我知己,亦是挚爱。”李遇眸光清亮,扣住抱琴的手,道:“我不会纳妃的。而这偌大的大明宫,也只容得下一个女主子。”
抱琴心下一痛,到底没忍住说了实情:“可当初,是李迁命我……”
李遇伸手点在她唇上,柔声道:“可你笔下丹青、指尖琴音做不得假。四哥谋逆获罪,我仍给他选了块好地秘密安葬,便是感念他——若没他的阴谋诡计,我一个平常皇子,怎么能认得你?”
“就你这般痴。”抱琴靠在他肩头,泪水涟涟,很快染湿薄衫。然而横在她心头唯一的疙瘩,也就如此烟消云散了。
至诚元年重阳佳节,安西八百里加急军报,沐公郎怀千里奔袭,克复于阗,重连敦煌沙洲若羌且末粮道。军报中,为安西旧部林先请功,他夺回薛华遗骨,收拢四镇残兵,率军奔袭,勇夺且末若羌两城,势不可挡。
李遇闻之大喜,毫不犹豫加封林先为果毅伯,其余功劳,待平西战事了结,再行论功行赏。末了,李遇命内库出银,为薛华修筑坟墓,陪葬自己的昌陵。
又过两日,李遇自大明宫出发,步行前往天坛祭天,祈求上苍保佑大唐国祚绵长,保佑四方平稳无灾,保佑黎民百姓不受饥荒困扰,人人有屋,腹中温饱。
次日,李遇于午朝下旨,五年之内,皇室亲贵罢行猎,一切用度削减三成,各道赋税降一成,以休养生息,造福苍生。
开扬末年的乱象以杀伐顿止,以此等润物细无声之态,终于缓缓抹平。
林先所部回营,郎怀将收敛来的尸骨交由他,低声劝道:“节哀。”
攻打若羌之时,土蕃抵抗顽强,林先心知时机稍纵即逝不能耽误,身先士卒,靠着一口怨气第一个爬上城墙。若羌顺利攻克,林先果真发了疯,下令只要是土蕃人,便一个也不留。
他脸上新添了道伤,皮肉翻滚,只随便抹了些金创药,也不包扎,昔日里还算俊朗的面容顿时只剩下了狰狞。两个侍卫抬过薄棺,林先两步走过去,伸手拉开了棺盖。
大半年风吹日晒,早已没了人形。林先拔出佩刀,割下自己一束头发,扬手洒进棺内,含泪合了棺盖。
“我若没有执意娶了她,或许……”林先闭上眼睛,嗫嚅着些零碎的话。他垂泪半晌,咬牙站起身来,命侍卫将棺材抬出去。重整心神,林先抬眼道:“听说你找到了隆尔逊?”
郎怀知道此事瞒不过,点头承认,道:“我打算扶他重回土蕃,彻底让丛苍澜瑚垮掉。”
林先神色木木的,道:“接下来呢?”
郎怀有些不忍,问道:“你打算把嫂子安葬到哪里?”
“我没那么多虚礼,待会儿就把她埋到城外,早些入土为安吧。”林先低了头,道:“安西战局纷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最后。若万一……就请你把我葬在她身边吧。”
林先毕竟是林氏旁支,如此有些于礼不和。但郎怀还是应下,道:“不说这些了,你若还打得动……”
“我自然打得动!”林先瞪了一眼郎怀,尽管还有芥蒂,但也知道,平西一战,只能以她为主帅。
“我意先克循州。”郎怀摊开地图,拔出纯钧剑指龟兹,道:“算算时日,六王定然不再隐藏实力,开始反攻。我要你做的,是奔袭丛苍澜瑚。”
“六王初涉战场,虽勇猛,但到底经验不足。能反败为胜,却不能抓住时机一举打败丛苍澜瑚。他定要退回循州,再回疏勒。”
“你明日出发,率军先行,绕过轮台,走别兹暗河,大约会在此处遇到丛苍澜瑚。”郎怀默算了下,续道:“撑两天,让丛苍澜瑚误以为循州疏勒已然克复,你再脱身,直接回龟兹整顿,顺便和六王顾央通个消息。”
“撑两天?”林先愕然,他手下如今只有不到七千人马,要对抗丛苍澜瑚的几万大军,着实为难。
“两天。”郎怀斩钉截铁应道:“我就能取了循州。”
林先抓了抓头发,苦笑:“你真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照这样,一年不到,碎叶也就克复了吧。”
郎怀摇摇头,笑道:“怎会这般容易。”
第二日大早,林先率部六千,先行出发。郎怀留下左路军王雄所部,按着图纸修筑于阗城,同时也提防土蕃本土的反扑。
午时方过,郎怀也带军离开了于阗。
这一次沿着乌浒河进发,不愁饮水,速度也就更快。当夜抵达金布,郎怀下令扎营休整。从湖边杂乱的马蹄印能看出来,林先根本没停留,直接离开了。
由他去奔袭丛苍澜瑚,凭借那杀妻之仇,定能将丛苍澜瑚重挫。郎怀暗中计较着,又在想如何利用这两日功夫,智取循州。
天色方沉,明达和她在湖边说着闲话。湖边的芦苇丛生,足有两人高。明达起了心思,低声在郎怀耳边说道几句,郎怀直摇头,道:“这可不成。”
“哼,那就劳烦沐公给我做个哨兵放哨吧!”明达边说边解下短剑脱去外衣,看着样子是要下水。她一股脑将衣物塞给郎怀,踢掉鞋子,赤着脚,身上不过一件浅黛色中衣,鱼跃入水,几个起伏,便消失于芦苇丛中。
郎怀拿她没办法,又怕她有失,只能脱下自己的轻甲靴子,卷起裤腿下了水。
“兕子!”郎怀低声呼唤,伸手拨开芦苇,有些着急,道:“别游远了!”
穿过几层芦苇,映入眼帘的是金光波动的水面。夕阳赤红着悬挂在湖水之上,一点点坠入,仿佛就在眼前。郎怀被这美景勾得失了神,没注意到明达从不远处潜游过来,忽而窜出水,抱住她的脖颈,拉她一起倒进水里。
郎怀的呼声被水吞没,两人在水里闹腾了半晌,才露出头来。郎怀束发的玉冠不知掉到何处,脸上的灰尘也被湖水洗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