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喜听到这里,又后悔了。霍相贞对白摩尼太好了,那话说的,让他听了浑身难受。
这时,汽车预备好了。
白摩尼被两名卫士用担架抬入车中。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疼,傻乎乎的还在转了头看。霍相贞只是笑,一直笑到汽车开上了路。
刹那间收敛了笑容,霍相贞转身问顾承喜:“他那腿是怎么搞的?”
顾承喜如实答了。本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可鉴日月,不怕拷问。
他刚说完,马从戎气喘吁吁的从远处跑了过来:“大帅,那批俘虏是今晚审讯,还是留到明天再说?”
霍相贞沉着脸,半晌不言语。及至马从戎等得心里要犯嘀咕了,他才开口说道:“不用审了,全部斩首示众!”
马从戎略一迟疑:“大帅,八十四个人,全杀?”
霍相贞斩钉截铁的答道:“全杀!把他们的脑袋给我挂到电线杆子上去!”
然后他向后转了身,声音几乎有些颤:“全杀了我都不解恨,他们毁了摩尼的一条腿啊!”
马从戎听到这里,才知道白摩尼出事了。
35、风波过后
马从戎一手扶着廊柱,一手捂着心口。微微低头直了眼睛,他把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鲜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鼻孔里面也积着血渍。
周围的人,包括旅部们的大小军官们,全都胆战心惊的退避三舍了,只有顾承喜还敢上前。将手中一条血迹斑斑的白手帕重新折了,他试探着去给马从戎擦拭了嘴角。
马从戎先是一动不动,目光凝固成了冰锥子。及至顾承喜收了手,他忽然咳了一声,咳出了满嘴的血腥气:“疯了!”
顾承喜拧开一只水壶,送到了马从戎的手里:“喝一口。”
马从戎仰头灌了一口水,漱了漱后低头呸的一吐,吐了顾承喜一马靴。紧闭双眼喘了口气,他哑着嗓子又开了口:“打人别打脸,他可好,专打我的脸。妈的真是祸从天降,炮兵造反的账,也能算到我身上。”
顾承喜静静听着,一脸的同情,知道马从戎这回是真委屈了。
马从戎刚被霍相贞连踢带打的狠收拾了一顿,罪名是克扣军饷导致士兵哗变。马从戎简直被霍相贞的雷霆之怒震得呆了——钱从他手里过,向来是要截留一点,这事霍相贞不是不知道,也一直是默许纵容的。炮兵大队始终是不向秘书长上供,秘书长自然要攥着军饷不肯放,这个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
谁知道炮兵大队会与众不同,脾气那么大呢?
难道他是故意要让士兵哗变的?难道他是故意要让白摩尼废掉一条腿的?
马从戎是在挨揍挨到半路时才明白过来的,明白过来之后,他气得差点吐了血。他知道自己挨揍的原因不是渎职,霍相贞之所以疯了似的往死里打他,完全是因为心疼了白摩尼,疼得心里起了火,所以四面八方的迁怒,首当其冲的先揪住了他!床上他给他出火,床下他还得给他出火。此刻他扶着廊柱直不起腰,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他想大爷方才一定打得很痛快,大爷再痛快一点,自己就死在当场了。
白摩尼的命是命,自己的命就不是命?马从戎的心里过不去这道坎,一下子把前尘往事全翻起来了,他气得差点涌出了眼泪。霍相贞其实总对他动手,他全不记恨,唯有今天这一次,他想不通,他认定了自己完全没错。
顾承喜接过了他手中的水壶拧好,然后扶着他坐到了廊下台阶上。自己也蹲在一旁陪伴了,他低声说道:“秘书长,你说大帅要撤你的职?”
马从戎点了点头,脸本来就白,如今彻底没了血色,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承喜,我把话放在这儿,他要是撤我的职,我明天立刻就走。我一辈子不踏进他霍家一步!我告诉你,家里没了我,他的日子能立刻乱套。我给他管了八年的家,我他妈的不是吹牛!”
顾承喜环顾四周,见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便轻轻一拍他的胳膊:“秘书长,你等着我,我进去向大帅求求情。我知道我没什么面子和分量,但是我试试看。”
然后不等马从戎回答,他自作主张的起了身,迈步走向了旅部后方的房屋。
顾承喜进门时,霍相贞正歪着脑袋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一只脚蹬着椅子下方的横梁,他双手插兜半闭了眼睛,眉目间还残留着些许戾气。听到门口有了动静,他向前撩了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出去!”
顾承喜背过手关严了房门——他先前救过霍相贞,今天又救了白摩尼,所以存有一点抗命的底气和勇气。
他不出去,霍相贞垂了眼皮,也没有再多说。
顾承喜轻轻的走向了他,知道他现在是回过味了。有些事情是越想越可怕的,比如白摩尼的伤。傍晚时候看白摩尼,白摩尼只是受了伤;到了如今再想白摩尼,想到的就不只是伤那么简单了。一个花朵似的男孩子,处在正好的年华,一生的事业还未开始,便已经残废了一条腿——到底是怎么个残废,还是悬案。最好的结果是瘸,最坏的结果,是截肢。
白摩尼虽然无知无能,但是他生得那么美。截去他的左腿,宛如玉碎。
停在霍相贞面前弯了腰,他尽量的放轻了声音:“大帅,事已至此了,您犯愁也是没有用啊。再说白少爷那腿未必就没活路了,听说洋医生都有本事,只要能把骨头接上,就有康复的希望。白少爷是个小孩儿,又不是七老八十了,骨头长得容易着呢!”
霍相贞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要放到平常,他再懒得听,也要对这救命恩人敷衍着笑一下。但是如今,他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顾承喜又道:“要不然,明天让秘书长留下来,您回北京瞧瞧白少爷去?”
霍相贞向后一仰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顾承喜绕过椅子走到了他的身后,先伸手轻轻托起了他的后脑勺,然后上前一步,做了他的椅背。霍相贞的脖子像是快要支不住脑袋,顾承喜一松手,他便顺势向后又仰了过去,正好靠在了他的胸腹之间。吸进的一口气缓缓呼出了,他喃喃的叹了一声:“小弟啊……”
顾承喜低下头,居高临下的俯视了霍相贞。霍相贞瘦了,瘦得面孔轮廓分明,因为闭了眼睛,所以睫毛尽数扑撒开了。睫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藏在内双眼皮里,如今骤然露了原形,竟是长得惊人。顾承喜早就记得他似乎是睡着比醒了更好看,如今这么一瞧,果然是。
抬起双手搭上了霍相贞的肩膀,顾承喜忽然没了话讲——来时都酝酿一路了,不该无话可说的。但是霍相贞看起来是这样的疲惫,让他不由得屏声静气,不敢动了。
房内寂静了许久,末了还是霍相贞先开了口:“马从戎怎么样了?”
顾承喜低低的一笑:“秘书长,我看,好像都要哭了。”
霍相贞又沉默了。
顾承喜凝视着他,看他乌浓的剑眉和挺拔的鼻梁。看到最后,他微微俯了身:“大帅,都快到半夜了,您也休息吧。”
霍相贞双手扶了自己的大腿,气运丹田一般想要起立。可是未等他真正发力,顾承喜已经伸手搀扶了他。摇晃着站直了身体,他不耐烦的一甩手:“不用你。”
顾承喜笑了,同时不放手:“大帅,您别防备我了。我现在是有贼心没贼胆,您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您刚才打秘书长,把外头的人都吓跑了,连元满都跑了,就我一个还敢来。我扶您到隔壁屋里对付一夜,明天天亮了,咱们还得继续过日子不是?”
霍相贞一晃肩膀,生生的甩开了顾承喜。强打精神迈了步,他低声说道:“少废话。”
顾承喜跟上了他。霍平川的宅子已经是不能住人了,所以霍相贞暂时在旅部安了身。顾承喜给他铺了床,又给他端了一盆水:“大帅洗洗脸?”
霍相贞坐在床边,一摇头。
顾承喜把大铜盆放在了地上:“大帅洗洗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