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父亲的第十八个儿子,对于做父母的人来说,一般容易疼爱长子长女、小儿子小女儿,或者孩子们里头最聪明可爱的那个,而他么,论起长幼,他是第十八子,不上不下的,而论起才华,他也没有什么特别出众,能够引人注目的地方,与他那个被众人交口称赞不绝的长兄相比,确实显得要平庸许多,因此他并不符合那些要求里面的任何一个,所以自然而然的,他父亲也就并不怎么重视他,甚至从来都没有亲手抱过他,毕竟帝王家么,亲情淡薄,也就是这样了,不能奢求太多。
不过父亲虽然不看重他,但他却很喜欢他父亲,他小时候最爱跑到父亲的宫里,看这个男人一摞一摞地批那些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竹简,这时候他会很少见地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像个好孩子一样,不会打扰任何人,可是他父亲还是不愿意他待在这里碍事,因为,他的哥哥也在。
他的大哥是个完美的人,长发乌黑,肌肤莹白,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待人也谦和有礼,很有学问,最得他父亲的喜欢,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于是他很年幼的时候曾经想过,或许等他也和大哥一样的时候,父亲就会喜欢他了,于是有一段时间里,他很努力地读书习字,然后得意又心怀忐忑地跑到父亲面前,献宝一样地展示自己的成果,但这时候他父亲却只是淡淡看了他一下,说道:“……朕很忙。”然后再不看他一眼。
骗人,你根本就不忙。他想,你根本不忙,不然你为什么有时间和哥哥去打猎,有时间和哥哥一起说话?你只是,对我没有时间而已。
然后那时还很小的他就明白了,他和他最优秀的大哥相比,虽然都是父亲的孩子,但是一个是天,一个却只是地,在他们父亲的心里,永远都只有他哥哥一个人。
于是他不再费力不讨好地念书了,因为就算是学问再好,又有什么用?他父亲照样也不关心,因此他干脆成了一个纨绔,成天走鸡斗狗,游手好闲——其实这未尝不是另一种渴望引起父亲关注的做法,但显然,他父亲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是啊,无所谓,他是一个皇子,他父亲的儿子,就算再怎么不成器,以后照样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况且他父亲又有那么多的孩子,何必去格外关心他呢,那个男人,眼里只有他大哥一个人而已。
他十二岁的时候,有一次偷偷去他父亲的宫里,却看见他的长兄正被父亲按在身下,拼命地挣扎,嘶喊,华美的衣服被撕得粉碎,露出洁白如玉的身体,而他的父亲,他孔武有力的父亲,却赤裸着强壮的身躯,牢牢压住哥哥,不住地剧烈撞击着那具修长的身子,他哥哥在哭,在叫,身下雪白的虎皮上全是猩红的血,他目睹着这一切,却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还是死死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躲在厚重的锦幔后面,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只因为他本能地知道,如果自己被发现了,那么就一定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等到醒来的时候,裤子已经湿了一片,同时也就预示着从那天开始,他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他开始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忆着他父亲健实鼓起的背肌,古铜色的强壮身体,开始偷偷地在心里叫对方‘政’,可惜这些完全无济于事,他的父亲照样还是不重视他,他在他的心里,没有一席之地。
后来他的哥哥自己要求去北面的边境上戍守,他父亲一开始强烈反对,甚至大发雷霆,可是哥哥的态度十分坚决,最终,这个俊美的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前往边境,临走的时候,他去送行,脸上带着恰如其分的微笑,可是心里却像是有毒蛇在一口一口地咬……是的,他恨他哥哥,嫉妒他哥哥,嫉妒对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父亲全部的关爱,嫉妒对方可以对这些他求而不得的东西毫不在乎,他想,父亲,其实我和你其他的孩子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你知道吗?那就是,我比他们都心狠——
有些东西,只能属于我。
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他父亲第五次东巡,他也在随行的队伍里面,途中,那个男人突然病倒,他则身前身后地忙碌照料着,但无论怎样,他父亲的病仍然一天重似一天,当队伍到了沙丘行宫的第一天晚上,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将里面的慢性毒药倒进装着汤药的玉碗里,然后端到他父亲的床前,但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却只是看着他,然后说道:“……你很好,够狠,够绝,有资格做一个皇帝。”
原来父亲已经察觉到了……他想,却只是笑,并不担心,因为毒已入骨,什么都已经迟了。他父亲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再没有说什么,却将那碗药一饮而尽,然后淡淡道:“……把朕的江山守好了,别让朕瞧不起你。”然后,就逐渐再没有了气息。
他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帝王无声地在自己面前死去,却没掉一滴泪,只是将那变冷的身体紧紧抱住,笑了起来,他想,这下好了,你终于是我的了,永远都属于我一个人……政,你是我的。
男人死后,他秘不发丧,假借对方之名伪造诏书,宣布由他继承皇位,同时,还以他父亲的名义指责他哥哥不孝,令其自尽,后来又杀尽了其他的兄弟姐妹,当时天下皆私谓他残忍已超过其父,他却只是一笑而已,毫不在乎,他想,你们知道什么,我早就已经疯了。
他即位之后,大修宫宇,酷法治民,宠幸奸佞,是地地道道的昏君,晚上的时候,他睡在自己的寝宫里,亲密地抱着一具白骨,安稳入眠,他想,我杀死了你心爱的那个人,杀光了你的儿女,现在我还要败光你的江山,我要你……永远也不原谅我——
既然不能爱,那就生生世世,都恨着我。
……
公元前二零七年,秦二世胡亥于咸阳,自刎而亡——
他从小就生得聪明伶俐,十分得他父亲的喜欢,那个威严冷酷的男人时常会把他抱在膝上,用胡子去扎他,逗他玩耍,笑着唤他‘冲儿’。
他九岁的时候,已长成了眉清目秀的小小少年,众人都说日后他父亲会传位给他,有一次他哥哥娶了妻子,人尽相贺,不巧那天他却稍微有些发烧,没有前去观礼,等他父亲回来的时候,抚摩着他乌黑的头发,说道:“改天你去看看,这甄氏的眉目,倒是有些像你。”那时他还小,饶是自幼伶俐,却也还是懵懵懂懂地只知道伏在父亲膝盖上,用手拉着对方腰间的玉佩把玩,听不出男人话中深藏的意味。
他父亲每至闲暇,常去他那里和他说话,曾对他母亲说过:“我头风病一犯,见了冲儿,却是即时而愈,倒也奇怪。”他在一旁听了,只是笑,把脑袋深深埋进男人阔实的怀里。
他长到十三岁时,男人在外地接到消息,他已得了重病,命在旦夕,待男人抛下诸事,匆匆返回时,却只见他躺在床上,神昏儋语,叫人看着揪心,满屋子的人哭哭啼啼的,叫着他的名字,而他父亲却只是走到床前,俯身把他抱起来,一遍一遍地轻轻唤他的乳名,他不答,嘴唇干裂,最好的医生也不能让他开口说一句话,男人再多的低唤也不能让他睁开眼,不能言笑,也再不能与男人竟日长谈。
后来作为继承人的他死了,死在他父亲怀里,那个人抱着他还未长成的冰冷身体,坐在床上一言不发,他的哥哥们上前劝慰时,男人只冷冷道:“……冲儿已死,是我的不幸,却是你们这些做兄弟的运气。”他父亲说完,再不去看其他人,亲手为他穿上丧衣,慢慢梳好了头发,然后喝退了所有人,自己抱着他,絮絮说道:“冲儿,从小你就特别聪明,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别人送来了一头象,他们都不知道怎么称出到底有多重,只有你想出了办法……冲儿,人都说多智早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你一生,都愚笨懵懂。”——
冲儿,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