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路上,不计昼夜晨昏。
沈嘉禾从未如此高兴过。晴天高兴,雨天也高兴,瞧见路旁开着一朵野花觉得高兴,听见林中鸟儿唧唧喳喳也觉得高兴,总之时时刻刻都是高兴的。
他十分庆幸遇到了魏凛,有人作伴比孤身上路要踏实许多。不过几日相处,他便发现他与魏凛性情相近,志趣相投,十分合契,颇有一面如旧之感。而且魏凛自幼便跟着魏衍游走于五湖四海,见多识广,博闻强记,说起山色风光、轶闻趣事来绘声绘色,娓娓动听,教人心向往之。沈嘉禾一开始只觉羡慕,渐渐地竟有些崇拜起魏凛来,不知不觉便会目光炯炯地将魏凛定定望着。任谁被这双眼睛看着都不会无动于衷,魏凛时常被他看得脸红心跳,恍惚觉得是那个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人正在深情将他望着。
二人一直奔波在穷乡僻壤,一日傍晚,却途经一个小城,名叫燕陵。
因为时辰已晚,再往前走怕是要露宿荒野,二人稍作商议,决定进城投宿。城虽不大,却颇为繁华。夜市临河而开,灯火煌煌,酒肆、妓-院、赌坊迎来送往,露天摊贩叫卖不绝,河上漂着画船,箫鼓之声凄凄靡靡,伴着婉约清歌,极是悦耳。
魏凛道:“此河名澶,是湫水的一条支流。澶水横贯燕陵,客舟商船往来频繁,使得燕陵市贸徐徐昌盛,不出十年,便成为富饶之地,三瓦两舍[注]渐次兴起,浓酒笙歌,烟柳繁华,金粉荟萃,闻名遐迩,成了远近士庶文骚的渊薮之所,素有‘不夜城’之称。”
正如魏凛所言,此间遍地繁华,宛如人间天堂,沈嘉禾为声色所迷,隐隐竟起了盘桓之意,想逗留几日,览一览这人世盛景。但魏凛已为他绕远路误了行程,他实在不好意思再耽搁他的追爱之路,便想着日后有机会再重游此地。
二人寻了一间临河而建的客栈,要了两间上好客房,推开窗,便能看到如画河景。
稍事休息,二人一同用饭。在魏凛面前,沈嘉禾片刻都不曾将面纱摘下来过,便是吃饭,他也只将面纱掀开一角,把食物送进口中之后再放下,虽然麻烦,却也无可奈何,若教魏凛瞧见他真容,他男扮女装的事情必然败露无疑。纵然败露了也没什么妨碍,他依旧可以继续男扮女装遮人耳目,但既从一开始便选择欺骗他,那便只能一骗到底,直到再也骗不下去为止。
“云姑娘,”魏凛道:“时辰尚早,不如我们饭后出去走走,你意下如何?”
沈嘉禾自然愿意,微笑点头。
魏凛顿了片刻,忽然问道:“云姑娘,你可听过萧未雪挂帅的故事?”
沈嘉禾闻言一怔。
他那日在茶楼听到的那个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故事,主角的名字正是萧未雪。萧未雪挂帅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形式也很多,戏曲、小说、话本、诗词、民歌俱有,故而到了童叟皆知的地步。他也正是因为听了这个故事,才陡然生出男扮女装的念头。魏凛如此问,莫不是瞧出了什么破绽?
沈嘉禾心怀惴惴,瞧着魏凛的脸色,微微点头。
魏凛旋即笑道:“我在想,云姑娘何不效仿萧未雪?你也可女扮男装,既可以掩人耳目,躲避追踪,又便于行走,省去诸多麻烦。你觉得可行么?”
沈嘉禾默默松了口气,又有些啼笑皆非。
他本就是男扮女装,魏凛现下又建议他女扮男装,如此一来,他岂不是就回到本来模样了么?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妥贴的理由来回绝这个“妙计”,只得点头答应。
其实男扮女装这么久,沈嘉禾甚觉疲累。他不仅要时时留心衣饰妆发,还要刻意模仿女儿姿态,生怕教人窥出端倪,简直身心俱疲。只是今夜恢复男装,短暂地放松身心,想来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魏凛道:“你虽瘦弱,但却高挑,并没有比我矮许多,我的衣服你应当穿得下。”
沈嘉禾点头。
魏凛又笑着低声道:“你是女子,我们假作夫妻,你扮作男子,我们便兄弟相称,我比你大,你该唤我哥哥。”
沈嘉禾笑着打手语:你怎知你比我大?
魏凛挑眉道:“一看便知。”
沈嘉禾不服气,问:你是何年何月出生的?
魏凛答道:“丙申年农历三月,你呢?”
沈嘉禾面不改色地撒谎:乙未年农历六月,我比你大九个月,你该唤我哥哥才是。
“好罢,你是哥哥,我是弟弟。”魏凛叹了口气,嘟囔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当哥哥,奈何没这个命,唉……”
沈嘉禾又何尝不是。
他幼时便一直盼望着娘亲给他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娘亲也时常对他道:“我们嘉禾一定是个好哥哥,会很疼弟弟妹妹的,是不是?”
可是,他没能当上哥哥,还成了孤儿。
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瞧着魏凛失望的神色,沈嘉禾心生不忍,叩叩桌子引他看着自己,这才缓缓打手语:好罢,我撒谎了,其实我是丁酉年六月出生的,你才是哥哥。
“哈哈!”魏凛立即喜形于色,笑道:“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
沈嘉禾便知他方才那副失落样子全是做戏,却也无可奈何,只怪自己心太软。
饭罢,二人回房,魏凛找出一身白衣连同一双男靴交给沈嘉禾,道:“你穿白色定然好看,快回房试试罢。”
沈嘉禾接过来,回自己房中更衣。
脱下长裙,换上白袍,还算合身。解开女子发髻,以白色葛巾将长发束起。摘下面纱,洗去脸上脂粉,擦干,复又将面纱戴上。换上靴子,略有些大,没什么妨碍。
更衣完毕,他上下打量自己一番,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心中不由感叹,女儿难为,还是做男人最舒适。
一切准备妥当,沈嘉禾开门出去。
魏凛正欲敲门,手还未落下,门却蓦地开了,一身白衣的“云卿卿”霍然出现在他眼前,四目相对,心跳立时漏了两拍,他无意识地低声呢喃:“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许久未以真容示人,虽然戴着面纱,沈嘉禾亦觉赧然,见魏凛神色怔怔,于是问: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么?
魏凛回神,急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你看起来……很好,特别好。”顿了片刻,他迟疑着道:“云姑娘……不,云贤弟,你可不可以……摘下面纱,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就看一眼,可以么?”
沈嘉禾自然不能答应。
他正思考着该如何拒绝,就听魏凛蓦地笑了两声,道:“是我魔怔了,你怎么可能是他呢。不必看了,云贤弟,我们走罢。”语毕,他率先转身,举步离开。
沈嘉禾愣了一瞬,急忙跟上。
方才在马车上走马观花,如今漫步其中,更能领略此间繁华,果然不负盛名。
戌时已过,长街之上却依旧热闹非常,熙来攘往,摩肩接踵。
魏凛唯恐来往行人撞到沈嘉禾,一直将他虚护在臂弯之间,沈嘉禾心中感动,却也不愿他如此操心,于是打手语道:魏哥哥,我现在是男子,你如此护着我,旁人看了要疑心的,岂不是欲盖弥彰了么?
魏凛知他言之有理,于是放下手臂,建议道:“我们去坐画船罢,可以坐下来好好欣赏美景,不必在这里挤来挤去。”
沈嘉禾自然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