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语气,小童讶异道:“倒是聪明。没错,我往水里投了东西,那是早就准备好的,几千水兵也不过是引你们上钩的饵,至于你的楼船士和那位寻他的校尉,我恐怕他们都上不了岸了。”
封白点点头,刚要开口,却见对方身后传来一阵骚动,数百名士兵像是见了恶鬼一般自发让出一条通道。
只见来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脸上被污血糊得面目全非,却仍然手持弯刀,步履沉稳,一脚下去便是一个紫黑的血印子,正是第一个冲进城门的姚崇。
小童看他在封白身前持刀站定,啧啧叹道:“又一个垂死之人。”
姚崇并不答话,只把刀尖对准了众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霸气。
封白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沉声道:“结束吧,我认输。”
小童满脸讶异的“咦”了一声,似不信这话竟是对方说的。
封白上前几步,颇为不自在的低声恳求:“救他……”只是他还未说完,姚崇的身影便摇晃了几下,猝然倒地。
小童蹲下身子,拿旗杆的一端戳了戳他的脑袋道:“将相不可出九宫,这都不懂么?”
封白尚未回答,姚崇咳了几口血断断续续说道: “将在何处,何处便是九宫,我便可埋骨此处……”
小童又戳了几下,却不见他再动,封白上前木然道:“别戳了,他死了。”
小童扔了沾血的旗杆,站起身讪讪道:“如此便算我赢……”
话未完便听见有人高喊“报——”由远及近奔来,来人也是浑身脏污不堪,一滚下马便摔在地上,爬了几步到小童跟前抓着他的下摆道:“主公,龙亭城后突然蹿出小股渝关骑兵,我军不防,被烧光了粮草……”
小童斜眼看向封白,封白毫不避讳,点头承认:“是我做的。”
小童把那人踢开,摊手叹道:“还有什么后招,一并说出来罢。”
封白想了想,缓缓说道:“临行前李昊向我要了一千精骑,想必是派他们向东绕过碧螺山到龙亭后面去了,‘清野’时就从各部抽调了数千将士扮成老百姓一同出关,我一过江就让人把剩下的半块虎符给他送了回去,这些人现在也是随他调遣。”
顿了顿封白又补了一句:“他不会叛我。”
小童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笑道:“我也玩累了,要不咱们就和了罢?”
封白看了地上躺着的姚崇一眼,道: “不成,你没了粮草,沿岸庄稼也被我烧光了,纵是人马相差不多,你也不是对手。”
小童搓搓手讪笑,道:“当初我们讲好的可是擒得对方主将……”不料封白突然举起剑来,怒喝道:“那战!”
虽是寻常的剑,但也吓得小童连连退步,忙道:“不战了不战了,算你赢算你赢……”
话音未落,虚像已碎,二人又回到了山间。
封白看着土地上的残棋怔怔出神。
小童站起身,颇为老成的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凶兽戾气已除,上山去罢。”随即倒骑了青牛离去,沿路遮挡的云雾也纷纷散开。
封白坐了半晌,一时忘了先前因何下棋,只循了山路往上。一路恍恍惚惚,他只觉躯体内空荡荡,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被一阵寒气惊醒,他放眼望去,触目尽是雪白,已是到了山顶。
一团碎屑打着旋刮过,封白顺着风向看去,只见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端坐云上,慈眉善目,身穿八卦道袍,衣袂飘然,仙风道骨,竟是紫虚道人。
封白与其对望,颇觉惊疑,却什么也没说。
紫虚道人按下云头,缓缓开口道:“你入此地三十年,想必收获颇丰。”
封白凝神想了想道:“丢了一些,又得了一些。”
“那我便考校你一番。”紫虚道人捻须,问:“何为天,何为地,何为众生?”
封白道:“头顶为天,脚下为地,天地之心为众生。”
紫虚道人继续问道:“如何舍又如何得?”
封白沉默半晌,眼前俱是将士死去的情景,那句“无憾”应犹在耳,后来则是他对小童认输,最后停在战局逆转,小童摆手道“不战”时的那一幕。好一会,他才开口:“舍身者,得义。舍恶者,得善。舍欲者,得心。小舍小得,大舍大得。”
紫虚道人沉吟片刻,问:“那何为‘天道’?”
封白抬头望向前方虚空,道: “四时变化,草长莺飞,此为天道;老者逝去,轮回新生,此为天道;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此亦为天道。”
紫虚道人哂道:“你生而为凶兽,性戾嗜杀,不受六道束缚,又怎知万物刍狗之苦?”
封白反口问道:“道人非我,又怎知我不知苍生之苦?”
紫虚道人笑了,道:“那你知晓何为大善了?”
封白沉下目光,三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映上心头,终于道:“还善于人,还道于天。”
“好、好,你终于有所明悟。”
紫虚面露大慰之色,感慨的道:“时光易逝,不觉已是百年。想当年,惊觉你居然小小年纪就自行冲破灵珠封印,觉醒凶兽本性后,我便惶恐不安。忧你不仅完不成天命,还恐为祸九州。偏你这兽性警觉,竟不肯听从我将洗神灵珠打入你灵台。此物又不能强来,我有心感化点化你,你却冥顽不灵。只好以功法诱你从善,原本渐有所成,不料你凶性难改,终于还是大开杀戒……”
至此,紫虚道人叹息一声,道:“你心中无善恶,偏又生就圣兽之体,智慧不凡,一念造福众生,一念毁尽九州。为免生灵涂炭,我只好西去寻法强化洗神灵珠,好强打入你灵台,彻底磨灭你凶兽心性。”说时,他开掌露出一颗珠子来,那物流光不止,纯净却冰冷。
绕是封白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境,闻得自己在鬼门关前徘徊了一次,也是心惊。
“我原以为以你的凶性,又心怀戾气,厌憎善恶之说,怕是再不会有明悟的一日了。不想你竟然主动……罢了罢了,为着甚么也不打紧,用不到这珠子便最好了,省却我再叫重头来一次……这次应能成功罢……”
紫虚道人絮絮不止的声音低下去,他将珠子收了起来,语重心长的向封白道:“上善若水,记住你先前说的,还善于人,还道于天。好自为之。”末了又补上一句:“有舍,自会有得。”
封白目光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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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苒,物转星移,回首已是七八百年后。
时值隆冬,便是百越港这等东南海滨也是刮起了寒风,皆因化外之海起了大风浪。又非是寻常风浪,乃是海龙相斗,搅得沿海数城许多日风风雨雨,乌云蔽日。其中又以百越港为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