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是疆场猛将,若只是为公孙瓒打下青州,那他攻入剧县,大功已成,何必又要四处寻访孔融的家眷?战场上的将军,攻城略地,能约束兵士不侵扰百姓已是最大的善意,又何时会向赵云那般去在意打下来的地界该如何治理?
云姜的目光在王妩身上停了一停。是因为公孙瓒之女也在这里的关系么?还是……
仿佛脑中灵光突现,云姜心中猛地一凛。
赵云只有战场威名,却无朝廷亲封官身。她回到剧县只有短短半天,可也能看到县城之内虽说不上平和无争,路不拾遗,可百姓却全无慌乱畏惧之态,来往路过还能胆子大的,还能和巡城的兵士互相问候两句,这又哪里像是历经几家之争后的萧索惨况?
民心已定,他又如此急着要收服青州世族豪门之心,莫不是要赶在公孙瓒之前彻底拿下整个青州?
赵云的打算,王妩又知道么?
饶是云姜胆大,心里也不禁砰砰直跳,毕竟赵云的武勇自磐河一战起,已为世人所知,再加上他现在手里的兵力……
想到这里,她不禁拉住王妩的手,将她从赵云身侧带过来几步,勉力定了定神,腰背却挺得更直。
“就照阿妩所言,有劳赵将军兵威震慑之余,将设宴之情送于青州各家。”云姜不动声色地将王妩半挡在身后,双手平举,竟是按着男子之礼向赵云一揖到底:“只是,黄县设宴之人,不是孔云姜,而是孔丰平。”
孔融的一双儿女,女儿的闺名无从得知,而年将弱冠的儿子之名,他们却都清清楚楚。
孔齐,字丰平。
“你这是要代兄宴客?”赵云没注意到云姜的戒心,只是有些不解她话中的意思,下意识问了一句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
人人都知道孔融有一双子女,若是他们以孔融的女儿之名设宴,那无疑是等于说孔融之子还流落在外,像郭嘉这般的有心人,定会不死心地继续探访,若是找到了孔齐,就凭着男女之别,也能同样再把他逼到如今的境地。
想通了这点,赵云向云姜还了一礼:“多谢。”
王妩也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我们办得张扬一些,你兄长母亲若是听闻了这件事,也定会找来一看究竟。”
说到要设宴张扬,王妩不由兴奋起来。
她本就是本着以前统管一家门店的心思来打理青州治理事宜。虽说一开始在剧县的时候免不了磕磕绊绊,不过没有销售指标要每月打拼,又是战乱之余,各方百姓只求保命,没人会苛求政绩,比以前要面对怎么也难以讨好的客户还要求满意度成绩容易了许多。
再加上反正是好是坏都自有赵云顶在前面,不用她出面,无论如何,她都有转圜的余地,两个多月来纵然忙碌累极,倒也应付了下来,还很有几分如鱼得水的成就感。
陀螺般地转了两个多月,这回一并交由陈匡暂理,才大半日王妩就觉得有些不习惯,坐在船上胡思乱想,反倒是越想越忐忑紧张起来。这种时候,有一场酒宴操办忙碌,正好也有点事做。
刚暗暗感叹了一下自己天生的劳碌命,她突然瞥到赵云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一贯沉稳的目光在她面上掠过,却又在她抬头的时候,飞快地收了回去。
眼尖地看到他耳根处有些发红,王妩怔了一下,突然想到了郑家的那一场酒宴……
不想明白也就算了,这下,两人想到了一处去,王妩的脸上也腾地红起来,垂了目光,用力抿了抿唇。
云姜立于他们之间,微微蹙眉,心里的担忧更甚,她要尽快和王妩单独谈一谈。
与赵云兵分两路,她们又重新回到船上。短时行路,快马远过于行舟。既然赵云要领骑兵围城,就算曹军真的进犯黄县,也足以退敌,云姜就也不再急着赶路了。所以这一回,风帆半起,离岸远远的放舟轻荡,以防途中遇了曹兵,和方才一样被人从岸上用弓箭压制突袭。
之前被弓箭骇得落水的渔民受了轻伤,被救上岸后,虽及时包扎了伤处,却仍是惊慌忐忑,缩在刚刚洗去血腥之气的船板上,僵着身子,目光盯着王妩和云姜,还有那两名张燕所派护从,防备又惊惧,片刻不离。
王妩已经明言了一到黄县就让他们驾船离开,可几个渔民口中唯唯诺诺,神色却丝毫不见放松。
王妩其实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相信自己的话,反正到了黄县,将人放走就是。当下也不再多言。可才转身,就发现云姜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正凝目望着她,神色严肃,似有什么事欲言又止。
见她转身,云姜状似不经意地转目望向远方,问道:“令尊何时派人来接管青州?”
“接管?”王妩怔了一下,“父亲与袁绍相争冀州,正值用人之际。青州诸事自有赵将军在,还能钳制曹操,不至同盟背心,何须要另派人来接管?”
云姜是在途中听说北海被破一事,就立刻匆匆赶回青州,自然没有王妩这样一直关注这三方动静的人熟知这好不容易达成平衡的微妙之局,闻言不由一滞。
“我素闻白马义从是白马将军公孙瓒麾下的精悍之兵,以一当十,不在话下。赵云带兵五千,就算青州的世族不知好歹地有什么异动,也足以立刻平息。又为何还要花这么大心思,四下寻访父亲的家眷?”云姜想了想,方才心里被赵云激起的疑惑反而更重了,但又不便名言,只能再换另一种说法提醒王妩。
但心里的担心却不由自主地化作了眉宇间一抹忧虑焦躁。
王妩不知她为何着急,还道她是在担心还下落不明的母兄安危。她拉着云姜到船板的另一头坐下,拍了拍她的手背,向她解释道:“若等他们有了异动再有所动作,我们难免失了先机,而若是他们还与别家有所勾连,只怕事情会更加麻烦。”
就像这次郭嘉来一样。
乱世求生,本就是逆水行舟,固步自封,兵来将挡,如果内患不除,何以安身立命?只能被人慢慢蚕食而已。
王妩心里有些奇怪,云姜虽为女子,但毕竟出生名门,而且在这个时代自幼习武,又敢于为心中所爱离家万里,万不至于像普通的闺阁女子那样全不知天下形势,这个道理,她不该不明白。
“现在天下大乱,我要青州为乱世之净土。虽不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却要人人安于劳作,温饱不愁,人心思定。不求政绩于朝堂,不与民争利于市井,但求将来无论是何方诸侯,但有一人为青州之地,想要提兵乱此平和之势,青州的所有百姓,光臭鸡蛋都能扔得臭死他!”
提及青州的愿景,王妩不由侃侃而谈,目光湛湛如泉。而云姜却更着急起来,她自幼习武,也听兄长说多了古今天下分合之势,眼界远非普通不知世事的闺阁少女可比。王妩寥寥数言,她就能想到,如此一来,这被王妩称为一方净土的青州上,所有的人心,哪怕天下的人心,只怕都要归于现在出面治理青州的人身上!
而王妩一介女流,自然不可能出面,公孙瓒又远在幽冀,治理青州的功绩,天下传扬的美名,除了是赵云,还能有谁!
若赵云生出异心……
“我问你,这到底是谁的主意?”云姜越想越心惊,不由反手按到王妩手背上,还扯了她的衣袖,“到头来,得益的又是谁!”
王妩一愣,这才明白过来云姜的忧心从何而来。
她现在事事将赵云推在前面,固然是深信赵云之能,更大的缘由,还是想借赵云的锋芒,藏住她作为一个女子,肯定不容于这个时代的打算,在乱世中为自己的将来赢更多资本。
却不想这么一来,不知情的人看起来,确实好像是赵云急于将青州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样。
“是我的主意。”王妩轻轻一笑,声音平淡自然得仿佛清风徐波。云姜这是全心为她担忧,她心里自然感激,而有些事,似乎也是应该及时告诉她,免得日后再生出类似的误会来,没准还会好心办坏事,乱了她的布置。
只是不知道,这个为爱孤胆走天涯的女子若是明白了她的打算,胆子还够不够大。
王妩摇头示意云姜先不要说话,听她说完。
“我们袭得青州之后,对外布防全尽是赵云说了算,而治州之事,全是我的主意。”她唇角轻扬,说的是天下一州,却好似只是在说男主外,女主内一般,云淡风轻。
“先寻找孔北海的家眷,安抚青州世族人心,获取我们稳住脚跟的时间。同时,开仓粮,蓄水利,拓盐道,聚渔民,以赚得青州人心,用百姓的安定慢慢蚕食那些世族的曲部力量。青州虽无天险可守,但毕竟我也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我只要整个青州像一块全无空隙的铁板那样,让所有觊觎这里的人动手之前都好好先掂量一番,代价如何?名望如何?军心又如何?”
这是王妩第一次和人谈及自己对于青州真正的打算。这两个月来,她的每一个决定,每一天安排,无一不是沿着这个方向而行。磕磕绊绊,纵有偏差为难,但大致却是不差。
赵云或许已经察觉了一点,却多半只是当她自负才华,不甘如普通女子那般困于闺房斗室,要在公孙瓒面前争一口气。就连陈匡张燕,她一切的作为,也只是为赵云绸缪,赵云越是显赫,越有可能令公孙瓒放弃联姻,将她顺顺利利嫁给赵云。
没有人知道,自始至终,王妩的心,都要更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