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候大门外,乔骏亲迎知言一行人,老远听见他爽朗的笑声:“真是过意不去,累得妹夫受了伤,今日又让你夫妇二人屈尊前来,实在有愧。”
早在两个街口前,孟焕之下车骑马而行,他下马做揖:“乔世子客气了。”他不称表兄,只用爵位相称,亲疏显而意见。
乔骏笑容微滞,须臾恢复常态领客人入府。
宁远侯府知言自幼便常来,轻车熟路,与孟焕之一道先拜见太夫人和二姑母,听人夸奖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又受了两位长辈的赠礼。知言摆出自小练就的仪容,笑意真挚福身道谢。
宁远侯夫人秦樱现已退居幕后,府里多半事务交予世子夫人燕氏,只在紧要时才出面打点。她猜到继子邀请侄女并侄女婿上门恐另有所图,倒也不怕,瞧着这两人都能主事,不会被轻易拐了去。
闲扯几句后,秦樱便使了知言等自便,又带笑托付给儿媳,婆媳两个谦让一番,世子夫人带着知言到自己房中,孟焕之自跟着乔骏去了前院。
知言环视世子夫人屋内陈设,东边喜鹊登枝黄花梨木透雕圆拱门,挂着水晶玲珑珠帘隔成卧房;西边临窗也盘着炕,半新浅薄荷色坐褥条垫,清爽怡人;一架绣绷最为显眼,长约五尺宽三尺,绣的却是百鸟朝凤,已绣好八成。
宁远候世子夫人命人上了茶,过来携知言入座,指着绣架解释:“静日闲着无事,两个孩子又都进了学,做点活计打发时间,几年下来练出两分手艺。眼看要到皇后的千秋节,我也厚着脸皮凑个趣。”
上贡贺寿,怪不得绣百鸟朝凤。
知言浅尝清茗,品着上好的雀舌茶,喑中不动声色打量这位表嫂。说来世子夫人还是秦家四奶奶的表姐,伯府嫡小姐,嫁到侯府,观气色和面相都温善从容,恐也是内有丘壑,不可等闲视之。
因说起绣花,世人夫人又问知言平日里做什么,知言只答闲着无事练字习画,偶尔也动一两样针线。世子夫人又赞知言才艺好,更是好福气。
你来我往间,也快近午,知言纳闷来了多时,不见乔家小喇叭露面,太不寻常,她出声询问。
世子夫子咯咯捂嘴娇笑:“二妹这个月才来小日子,躲在屋里生气,说了谁都不见。”
知言微笑,寻思着不好与世子夫人太熟络,情面上能过去即可。不管乔婉是否真的不愿意见人,她都要过去一趟,免得呆在此处一个不小心被人套了话。
见知言执意要过去,世子夫人只得送她到乔婉处,老远就听见人声吵杂,走进屋一看原是乔婉闹着不肯吃药,几个丫头正在苦苦哀求,满地瓷碗碎片。
乔婉只穿着雪青色小衣,披头散发站在地中央,娇面含怒,见到长嫂后,愠怒道:“这个也不让动,那个也不能做,实在憋屈。大哥也不让我出去见客,说什么让赵家知道了不好,我还没嫁人,归不到赵家管。”她气鼓鼓坐到一旁,也不理知言。
当着外人的面,世子夫人被小姑折了面子,仍着陪笑哄道:“外院的客人们来得杂,妹妹肯定不能见,九表妹听说你身子不舒服,特地过来看妹妹,咱不好太失礼。”
乔婉看一眼知言,赌气道:“九姐姐我又认识,见不见也就那么回事。”
世子夫人耐着性子哄好小姑,让丫头服侍乔婉梳妆打扮,她面带难色看向知言:“表妹,不如改日你再和二妹叙旧,容她今日在屋里缓神。”
知言一直盯着乔婉的举动,心中纳罕,故推辞道:“无妨,我和婉表妹自幼一起长大,无话不说,她心情不好,容我试着开解。”
世子夫人犹豫再三,点头应下,带着丫头先离去。屋里几个小丫头加快手底下动作,麻溜地收拾完地上碎瓷片,也都识趣地退下。
乔婉坐在桌边绣墩上,手里把玩着马鞭,眼睛无焦距,脸上愁云满布,不多时,一粒粒银豆豆滚落下来,上身伏在桌子上痛哭。
知言轻抚乔婉的后背温声安慰:“有什么委屈说出来,憋到心里更难受。”
乔婉发泄完情绪,抽噎着止住哭声,抬头冒出第一句话:“我不想嫁给姓赵的,他下流,和河里的王八一样脏。”
知言骇了一大跳,何等脏法惹怒了乔婉?
乔婉抹了泪咬牙切齿说道:“太子赏的女人旁人都当摆设,唯姓赵的全收到房里,他这是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也不把宁远府当回事。大哥非但不给我做主,还把我关了起来。”
“二姑母也知道?”知言冒了一句。
乔婉撇了撇嘴,本来瞪得圆溜的眼睛躲闪个不停,语无伦次:“我昨日只同大哥说了,怕母亲心烦沒敢告诉她。”
昨日?太子给众伴读近侍赏女人,已有几个月,难道乔婉昨天才开情窍?不对,她沒那么懂事能想着体谅秦樱。乔婉最和异母大哥亲,心底话和他说不奇怪,却瞒着不敢告诉秦樱,其中必有曲折。
知言坐下凝神看向乔婉,盯得她心虚地低下头,才开口问道:“婉表妹,你真的不喜欢赵世子。”
“不喜……”乔婉急捂住嘴,小脸刷的变白,梗着脖子嘴硬“不,我喜欢,瞧不得他沾别的女人。”她为了证明给知言看,从里间拿出几个荷包一一摆放在桌上,指着说:“看,这是他喜欢的花样,我要了来,照样子熬夜赶制出来。”
乔婉手下摸挲着荷包,眼中满是柔情,轻咬樱唇沉浸在对情郎的思念之中,情窦初开的少女,脸上漾着甜蜜的微笑。
知言盯着桌上一个旧荷包,很是眼熟的针线和花样,伸手够了来,手指探进去摸索,果不其然,隐隐用针线走了图案。她趁着乔婉走神,偏头翻出荷包内衬,珠粒一般大兰色丝线绣就的罗马数字八赫然在目。正是她为兄弟们做的荷包,内衬上用罗马数字绣了排序,从甘肃回京那次所绣赠品,以后每回都私下绣了做记号,只有秦昌知道荷包内的玄机。
知言整好荷包放回原处,暗中叹气,原以为秦时在单恋乔婉,不料乔婉早已情根深种未自知,看来才发觉情之归属。
宁远侯不会放任乔婉随意退亲,关系到燕京两大侯府的利益,更有脸面。这下不仅乔婉,知言也心事重重沉默不语,两人各怀心事用罢了饭。前头来了人请知言,道是孟翰林欲告辞,正在前院等着表小姐。
乔婉神色楚楚生怜,欲言又止,强忍住话头送知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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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孟焕之跟着乔骏到了外书房,书架上摆满兵法典籍,宝剑、大刀横置在条案,更不说乔骏视若珍宝的长/枪,单独做了架子立在屋内。他盯着墙上一副字画研究其起笔转承,也等着乔骏开口。
乔骏站在孟焕之身后端详许久,琢磨着倒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值不值得花功夫笼络。他费了周折哄得张盛答应带孟焕之出来,校场上言语挤兑,逼着对方下场比试武艺,以一个书生的臂力与功夫,眼前之人也算姣姣者,处于下风不见自惭,受了中伤不见恼怒,如今更是气定神闲。
不管如何,总要一试,才能见真章。乔骏思及此处,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想必妹夫已猜到我请你来的缘故,倒也无他,只想与妹夫切磋技艺,讨教学问,顺便请妹夫点评一下当下时政。”
孟焕之并未直面回答,只指着墙上的字画,笑语:“天子笔墨,铁钩银画,力透纸背,端得好气势。”
乔骏扫一眼字画,与孟焕之无声打着机锋,言简意赅,一句中的。天子半百春秋,经历风浪无数,一手掌控朝堂军务,乾纲独断,太子废立在他一念之间。
乔骏出生公侯之家,自小做了太子伴读,不论荣宠与否,单论数年相处的交情,亦友亦亲,不甘心东宫岌岌可危任人宰割。出言再探:“听闻妹夫学问极好,圣上亲自夸奖,屡次宣召为他讲学,不知闲暇时可否容我讨教一二。”
孟焕之面色无波,双眸不见底,微笑道:“修远才学疏浅,更要用功苦读,不敢误人。安臣兄在东宫闲散度日,世子不如寻他讨教学问。”
乔骏轻抚下巴,压低声音:“韩公子有朝一日效仿前贤,归隐山林,朝中依是缺栋梁之才。可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殿下也是求贤若渴,不知妹夫可有合适的人选引荐给太子。”
孟焕之盯着乔骏放在桌上轻敲的手指,透过指缝可窥到层层厚茧,定是苦练多年的成果,再抬目看向屋内长|枪,杆身油亮,长年汗水浸透,有几处颜色发深。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乔骏今日盛名当真不易。
半晌后,孟焕之婉拒道:“修远只一小小翰林,理应充耳不闻窗外事,专心研修典籍,更不曾结交到惊才艳绝之人,恐要让世子失望。”
话已至此,双方试探也告一段落,其后闲聊几句燕京风俗世情,又用过午饭,孟焕之提出告辞。
乔骏明白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故也不强留,命人请了知言出来,送他两人出府,自又寻了个去处与人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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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言坐在车内,听孟焕之对她说天色还早,上集市闲逛半日,略扫方才压在心底的忧郁,命立冬掀起软布帘,透过纱帘浏览街上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