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胸闷的感觉愈发明显,单那一场病的影响,应该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才对。他记得前世孤儿院里也收过几个心肺功能不全的孩子,每到天气不好的时候,那几个孩子多多少少的都会有些反应,要么咳嗽要么发烧,始终都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如今看来,他大概也跟那些孩子的状况类似,多半是被这半落不落的雪给闹腾的。
“阿哥……”
苏麻喇姑连忙扶住他,微皱了眉欲言又止。胤祺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打起精神站直了身子道:“苏麻嬷嬷,我约摸着——大概用了午饭之后还得有些低热。大抵不过是这天头闹腾的,也不用再折腾太医了,就按着昨儿的方子熬药喝了就是,只是千万不可叫皇阿玛知道。”
“阿哥也不必这样委屈自个儿……皇上心里,总归是真装着阿哥的。”苏麻喇姑陪着他往屋外走,一边轻声念叨了一句。胤祺却依然只是淡淡一笑,微微摇头道:“嬷嬷错了,我可一点儿都不委屈——这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若是我生了病受了伤,没有人理我,其实反倒能叫我觉得松快不少。”
苏麻喇姑却是忽然住了步子,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可阿哥方才不是还说过的,生病时心思也最为敏感脆弱,最是需要人关怀抚慰的时候……”
“一码归一码——我不是也说了,这人和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面对着苏麻喇姑,不必像面对孝庄时那样必须显得天真稚气,也不必像是对着康熙时,不得不时时刻刻敏锐揣摩这一位皇阿玛的心思。胤祺索性顺势将自个儿的心情放松了不少,有一些旁人听不得的话,对着这一位能以奴婢之身在大清皇宫内备受尊敬的苏麻喇姑,却是但说无妨的。
“我若是病倒了,能来探望我的人,无非也就是两类。一类是盼着我不好,特意来看笑话的,一类是真心关切我,心疼也好担忧也罢,却又偏偏无能为力的。”
胤祺缓声说着,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听不出一点儿情绪——就好像他只是在阐述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些盼着我不好的,我肯定不能落了气势,自然得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至于那些真心疼爱我的人,本就已足够为我操心的了,我又岂能叫他们看着我病得跟什么似的,心里平白更担忧难受?”
苏麻喇姑听得一时无话,只觉得这一番话实在有些太过偏激,却又莫名觉得仿佛有几分道理。开口想要辩驳两句,偏偏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无可奈何道:“阿哥此言虽有理,可是——”
“我的苏麻嬷嬷啊,没什么可是的。”胤祺笑着搀住她的手臂,扯着她一块儿坐在炕上,又从小桌上捡了块蜜饯含在嘴里,“我不是说了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性儿,所以每个人自然也有每个人的道理。我生来就是这么个性子,这样反倒叫我觉得舒服,那我又何必非得委屈着自己和别人一样,心里又跟着别扭憋屈的,您说是不是?”
苏麻喇姑实在掰扯不过他,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地朝着他的脑门轻点了两下,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你在那梦里究竟都经历了什么,竟养成这么一副性子……罢了罢了,只要你自个儿过得舒心,也确实比什么都强。”
胤祺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又挑了块点心喂在苏麻喇姑嘴边:“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吗?我也高兴,皇阿玛也高兴,而皇阿玛高兴了我就更高兴——可就只有一点,您要是再不给我张罗点儿饭吃,我就真要饿死在这儿了……”
苏麻喇姑被他这一串的高兴不高兴的绕得头晕,听到末了才忍不住失笑出声,接了那一块点心吃了,便起身理了理衣裳笑道:“说来说去的,到底还是忘不了这一口饭。奴婢这就去催他们,准保不教阿哥饿死在这儿就是了。”
胤祺脸上一红,摸着后脑讪笑了两声,却忽然想起此前的念头来,忙跳下炕拉住了苏麻喇姑的衣袖:“嬷嬷,老祖宗如今年纪大了,平日里吃的东西决不可太油腻,要以清淡为主——昨儿我陪着老祖宗吃饭,一桌子的大油白肉,酱、盐也都往狠里放,这样对身子不好,要是老祖宗能愿意,就叫他们改了吧。”
古代中医的体系里,对养生其实已有了客观全面的认识。可满人入关的年头毕竟还短,诸多高寒地区游牧民族的生活习惯都还保留着,吃的菜重油重盐也就罢了,还净是些高脂的东西,长此以往不止逃不了这高血压高血脂,连心血管系统也难免要受到牵累。他既打定了主意要叫孝庄长命百岁,就得从最基础的方方面面盯着才行。
苏麻喇姑听着他的话,眼里也带了些暖意,轻笑着微微点头道:“老祖宗早就说了,一切依着阿哥喜欢的置办就是。既然阿哥吩咐了,老祖宗定然没有不同意的。”
胤祺怔了怔,他知道孝庄是真心待他好,却不知竟将他宠到了这个份儿上,一时心里也是感怀不已,垂下头浅浅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苏麻喇姑望着他神色的变化,自然清楚这个心思剔透的孩子早已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也只是微微一笑,便快步出了屋子,吩咐那些个下人们去了。
在胤祺的极力主张下,这一顿午膳确实清淡了不少。只不过虽然清淡,但毕竟也是宫廷里头的御厨,卯足了劲儿的在菜色上下功夫,连简简单单的清炒白灼也使出了花儿来,吃着竟是别有一番滋味。孝庄年事已高,本就不重这些个口腹之欲,见胤祺吃得高兴,心里便也跟着觉得愉快,胃口仿佛也好了几分。
祖孙俩用过了饭,胤祺却又玩儿出了新花样,扯着孝庄散步消食儿。外头太冷出不去,就在屋里头来回走着,边走还边一本正经地念叨什么“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直把孝庄与苏麻喇姑都惹得笑意连连。
胤祺心里头其实也不清楚这些临时抱佛脚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却依然认认真真地做着,数满了百步才扶着孝庄回了房歇息。他现在的所有期待,却是都放在了纳兰容若的身上——只要纳兰能顺顺利利地撑过今年暮春,就说明历史不是不可以改变的,他要改孝庄的命数,也就不是全无可能。
——只希望他那位便宜阿玛真能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别当他是小孩子胡扯就好。胤祺心里头胡乱琢磨着,慢腾腾地回了自个儿的屋子,望着烧得暖暖和和的土炕,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强迫自己放弃了爬上去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的念头。
人都是这样,一口气儿撑着的时候根本就不觉得什么,可一旦泄下来,整个人就都跟垮了一样。他昨天就是这样,用午膳时还什么感觉都没有,谁知一觉下来就烧得几乎起不得身,昏昏沉沉的荒废了一个下午。
既然不打算歇着,就总得找些什么事来做。胤祺可还没忘了他阿玛恼羞成怒之下轰他去尚书房的事儿。明儿就要去念书,这笔墨纸砚自然得先预备好了,课余的零嘴儿点心也得备着,还有——给四阿哥的回礼……
胤祺的眼里忽然带了若有所思的淡淡笑意,从袖子里摸出那张仿佛还带着淡淡奶香气的油纸,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个四方的小块儿,压在了褥子的夹层里。
他可不是平白说秃噜了嘴才被康熙坑去念书的——既然想要和未来的雍正帝提前打好关系,他自然得多创造一些交集的机会,至少趁着这些个阿哥们还都没彻底学会把彼此往死里坑之前,先给胤禛留下个还算不错的印象,也算是为自个儿将来的买一份保险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出色的人往往从小就是不合群的,这一点他自己其实也深有体会。只不过他出身特殊,从小就学会了看身边人的脸色,体察别人的心思,所以上学的时候倒也能跟身边儿的人混得其乐融融——可即使是他刻意去放低姿态,也依然有相当的一部分人看不惯他每次都是满分的成绩,看不惯他被老师表扬,明里暗里地没完没了给他使绊子,这大抵也正是人的劣根性。
路就那么宽,你从正当间儿过,难免要阻了别人的路。他曾经被挖掘成童星一炮而红,却也是因为风头太盛挡了别人的道儿,才被那人背后的势力刻意污蔑打压,险些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这皇子们的争斗,究其本质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更狠辣,更无所不用其极,更弥漫着叫人战栗的血腥味儿。
毕竟娱乐圈就算再输得一败涂地,只要远远地躲开,依然有机会重新做人。可这夺嫡之争一旦输得彻底,就连这做人的机会,都只怕十有八九的保不住了。
胤祺靠坐在桌边,指尖轻抚着茶杯,眼里带了些意味深长的思索——这一位四阿哥显然是兄弟们里头极为出色的,又养在皇贵妃身边,偏偏还是这么一副天生沉默寡言严肃无趣的早熟性子,想来人缘也是好不到哪儿去的。他若是从现在便刻意与那人交好,等到将来的那一天,是不是那人也总归能念着这幼时的情分,放过一个毫无威胁的兄弟?
不论如何,这一份买卖,他大抵总归不会吃亏才是。
第22章 欣慰
夜已深了,南书房的灯火却依然通明。梁九功守在门口,苦着脸冲着一个接一个来探风头的太监们摇着头——他们的这一位万岁爷,显然今儿晚上也不打算再翻谁的牌子了。
又打发走了一批各位贵人们宫里头的奴才,梁九功搓了把脸,忧心忡忡地望着紧闭的房门,暗自在心里头琢磨着是不是要叫御膳房偷偷地在饭食里头加一些山药、白果之类的食材,实在不行就熬一碗虎鞭汤送来。万岁爷可是正当壮年呐,这要是万一那方面力不从心……
正胡思乱想得几乎没边儿,就听见康熙在里头扬声叫人,连忙应了一声快步进去。康熙的脸色仿佛比回来的时候好了些,正把玩着一块暖玉,支着额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出神:“梁九功,你信不信鬼神之事?”
梁九功茫然地打了个跌,在心里掂掇了片刻才试探着道:“万岁爷要是说信……多少是得信点儿的,可要是说不信,奴才也……”
“得了得了,估计你也挤不出个屁来。”康熙笑骂着打断了他的话,摇了摇头沉默半晌,又轻叹了一声道:“朕本来是不大信的。可今儿早上小五儿跟朕说,他梦见了成德重病垂死。朕心中不安,传了太医替成德诊脉,竟诊出他不知何时中了隐毒——幸亏察觉得及时,若是再拖延上一个月,成德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这——这也太神了!”梁九功惊得连话都说得有些磕巴,张口结舌了半晌才忽然明白了康熙的意思,赶忙又把话音儿往回卯着劲儿地凿了一锤子:“可也——可也没准是五阿哥心思敏锐,见着纳兰大人面色不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也天天看见成德,你看出来了?”
康熙瞥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又道:“连那太医一开始都没看出来什么,被朕逼着诊了一刻钟的脉,才从那脉象中觉察出了一丝极细微的苗头。据说那隐毒蛰伏在血脉里,引发之前绝无半点儿的迹象,脉象甚至比那健康之人的还要有力——若不是非为着查出点儿什么才刻意琢磨,是绝发现不了的。”
梁九功在心里头暗暗叫苦,这话两头都叫万岁爷说全了,他还能说什么?憋了半晌才支吾道:“要不——要不,奴才还是信鬼神吧……”
康熙见他一脸的悲壮,忍不住失笑出声,总算是没再接着难为他,轻叹了一声道:“事已至此,也是由不得人不信了。”
梁九功见他面色缓和下来,暗自松了口气,笑着凑上去替他拿捏着力道按揉肩膀:“奴才斗胆多一句嘴,这也未尝不是好事儿——五阿哥这不是救了纳兰大人一命吗?将来啊,指不定还能立下什么别的大功劳呢,万岁爷实在不必为这种事太过挂怀……”
“朕怎么着就为这事儿挂怀了——这自然是好事,朕还用你来教?”
康熙却是摆了下手,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梁九功茫然地怔了半晌,只觉心里的苦水几乎要满溢出来,暗道果然这不行阴阳交泰之事确实是会叫人性情变得古怪难测,却又不敢说出来,只是缩着脖子讪笑道:“是,是,奴才这可不是多嘴了么……”
“你也用不着这么缩脖端腔儿的给朕看——朕还能吃了你不成?”康熙又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带了几分无奈地轻叹道:“你当朕不想翻牌子呢?还不是保成那孩子赌气……朕又能有什么办法?”
梁九功闻言不由微怔,心里头却忽然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世上能让康熙说出“朕能有什么办法”的人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而太子自然算得上是其中的一个。他们的这位皇太子是先皇后所生,本来起名为保成,后来入胤字辈改为胤礽,这保成便也就成了乳名。
要说万岁爷对这位太子的关怀,实在是连他们这些奴才都看得慨叹不已。太子学会的每一个字,都是万岁爷亲自把着他的手写出来的,而太子自个儿也是极为争气,小小的年纪就学了满肚子的学问,文采武功都是上上等的——后来太子住进了东宫,万岁爷对他的挂念不仅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更是无微不至。下头送上来的什么好东西都必得给东宫那边备上一份儿,平日里东宫的诸项事务用度,更是要尽数对着皇上再报备一遍。
这么个搁在心肝儿上的宝贝疙瘩赌气起来,怪不得连万岁爷也没招儿。梁九功心里头暗自思量着,倒也用不着多问——太子赌这一场气,多半准是为了佟家抬旗的事儿。
这理儿其实不难懂。毕竟太子的生母可是那位过世多年的先皇后,而万岁爷如今又对贵妃娘娘百依百顺,虽不曾封后,可谁心里都明白只不过是差着那一道圣旨了。在老百姓的家里头,儿子跟继母的关系都往往势如水火,更何况是这人跟人之间都隔着万丈深渊的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