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振用手指扣了扣桌面,“远航,跟网监联系一下,查一查达瓦扎俱乐部以及‘维特’的来历。”
“好嘞。”倪远航答应着,又说:“昨儿我把他们几个的网络联系人翻了个遍,在柯灵、沈硕明、李贝雨的邮箱里找到一份邮件,里面什么文字没有,就一行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代码,我当时就怀疑是某网站的邀请码。发件人为同一个,账号已经注销了,现在看来,应该是达瓦扎俱乐部管理员。”
几小时后,网监从他们归档的封禁网站中找到了“达瓦扎俱乐部”,被封理由为“传播和散布不良堕落价值观、违背社会道德”。从取证的数十张截图中,特案组发现了邓星楠提到的几个精华帖,里头的几张照片和几个人的ID让他们如获至宝。
网监部门的工作人员说,查封论坛时,并没有把这几个帖子同命案联系起来,因为没有人能确定照片中的“自杀身亡”是否只是作秀,但帖子中的内容无疑在鼓励人走自戕绝路,将给社会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
四个死者的死状全被拍了下来,倪远航一遍一遍放大并补色,交给岑振。
非专业法医的赵苏漾用肉眼就可以看出来,拍照时,几个人脑门上还没被钉入钢针,头也还没被锯下来。其中,马小山浑身湿透,穿着校服,身体僵直、双手高举呈挣扎状,双目圆瞪;柯灵、沈硕明颈部勒痕很明显,衣物完整,没有撕扯的痕迹;李贝雨唇边、人中处有血迹。
“跟我最初判断的死因没太大出入。”岑振反复看了几遍,独把马小山的照片挑出来,“拍这张照片时,距死亡时间至少三、四个小时,其他三人都是即死即拍。”
“马小山的照片最少,就一张,只有尸体照,没有入水照。其他人……”倪远航整理一下,接着说,“上吊的柯灵、沈硕明各有三张,一张为空绳圈,一张为吊上去时挣扎的样子,一张为被解下来的尸体。李贝雨两张,一为尸体全身照,二为面部特写。李贝雨是他杀,死的时候没拍照也是正常的。”
“马小山还有一点跟其他人不同——”赵苏漾提醒道,“他没有邀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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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少年维特的烦恼(4)
“马小山的死确实很奇怪。 ”胡佳勋重重点了点头,“将一个被溺死之人再扔进水里,是为了造成死者是自杀或失足落水而死的假象。但在这些案件中,凶手并不想让人发现尸体,让马小山在水里泡几个小时是多此一举,说不定还会漂到什么地方让人发现。”
所有不寻常之处都可以成为破案的关键,这是岑戈的理论,赵苏漾记得很牢。她看了看岑戈,他一时没打算参与讨论,微皱着眉认真地观察那些截图和照片,现在他恐怕也不再顾及着心高气傲的詹泽琪的面子问题,如果有什么发现,一定会亲口说出来。
果然,在大家陷入一阵久久的沉默后,岑戈抬起头,“顿河的水流速度是每小时4公里,马小山入水死亡后,漂到了下游12-16公里处被捞出。在水里泡了几个小时才出水,并不是谁有意为之。马小山确实是自杀,否则不会把书包扔进垃圾堆,对于一个学生来讲,这表示不再上学。他死了之后,恰好被距离叶桐镇顿河水域12-16公里的‘维特’发现并打捞上来,拍了照片发到论坛上,大受追捧。”
“只是巧合?”岑振难以置信地说。
“如果不是巧合,无法解释为什么书包扔在叶桐镇的垃圾堆而尸体几小时后漂到了下游12-16公里处。人溺死了之后不会马上浮上来,即便维特水性好,一路跟着尸体往下游去,也不确定尸体最后的位置,更何况这么做是多此一举。”岑戈用笔在截图上圈了几个ID名,“柯灵、沈硕明、李贝雨在达瓦扎俱乐部的ID都对马小山的帖子进行了回复。他们三人的自杀直播用的是各自的ID,头像照片、等级、论坛币、个性签名等等俱全,唯有马小山的帖子的发帖人是个‘新手’,连头像都是原始的系统头像,很显然是为了发帖而新注册的,其实发帖人根本不是马小山,而是维特。”
倪远航摸摸下巴,“这么说,马小山的死只是触发后续事件的一个点?”
胡佳勋气愤地说:“这群三观不正的人根本没想过即便维特真的是自杀见证人,也是一种犯罪,只会点赞、叫好!”
倪远航赞同道:“换一个正常点的论坛,网友早报警了。”
赵苏漾试着问:“维特尝到了甜头,激起了内心某种欲.望,就开始了后续的活动?”
岑戈颔首,表示肯定。
倪远航无奈地说:“网站被永久查封,当时的帖子、信息什么的都被删了个精光,我真是无能为力了。否则,我就能查出维特的登陆IP地址。詹老师,你能不能通过仅有的这些截图,推断出维特的一些特征?”
“按照岑戈刚才的分析,‘维特’一定有一艘船,船不大,通常只有他一个人在上面,他的职业也跟水有关。沿着顿河的走向,距离叶桐镇12-16公里的下游处就是我们所在的顿县,这跟我之前推断的一样,他的常住地就在这里。”詹泽琪往下指了指,表情几分冷傲。
倪远航一拍大腿,叫道:“唉,我超级担心他跑路了!”
詹泽琪没有理会倪远航的插话,继续道:“因此,我们要排查的是一个住在顿县、目前35-45岁、学历不高、身体有缺陷、有船和皮卡、会木工、三年前独居、目前可能已婚的男人。”
岑振等了一会儿,见大家都没有异议,说:“就按照小詹说的,通知各侦查所探员展开排查吧。”
赵苏漾觉得,岑戈有所保留。果然,大家各自散去后,他向胡佳勋借了一辆车,跟岑振说了一声,带着一个装着截图彩印的大信封就准备出门。赵苏漾在停车场门口抱着双臂等他,他降下车窗,“一起去?”
“截图中还有好多信息我们都没分析出来,不必急于给范围。再说,排查范围太广泛了,很容易打草惊蛇。”赵苏漾坐在副驾驶,一本正经地说:“维特上传的那些照片大小很奇怪,有的倪远航基本不用处理,就很清晰了,比如马小山、李贝雨的几张照片;有些却得放大并补色、清晰化,比如柯灵、沈硕明打算上吊的绳索特写和他们吊上去时的照片,不知维特是为了强调还是其他原因,那图明显剪切过,有的长有的短,正方形的、长方形的都有。”
岑戈抬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还有马小山的尸体照,周边景物在三年内不可能有太大变化,我们可以沿着顿河寻找尸体被打捞上来的地方,说不定有新发现。破案不是纸上谈兵,坐在屋子里凭几张照片、几句证词就在茫茫人海中精确找出某凶手是侦探小说中才会发生的事。”
赵苏漾赞同地点头,“以前我不懂,现在知道破案是个体力活儿。”
说罢,他们对视一眼,岑戈因为要开车,飞快移开目光看着前方,眼中仍有化不开的笑意。破案确实是个体力活,但若身边多了一个她,竟一点也没有疲劳感。
他们沿着顿河慢慢行驶,遇到当地人模样的就下车询问,从上午耗到了下午,午饭都没怎么认真吃。赵苏漾真佩服自己,坐台阶上两个馒头一包榨菜一根火腿肠就觉得是人间美味,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一旁的岑戈看上去秀色可餐?
终于,一个路人认出了照片中的位置。
“这地儿我熟,小时候就是在那边混大的,夏天游泳冬天滑冰,冰上捅一个大洞捉鱼,哎呀,不知道多快活!现在不行了,没人敢下去。挖沙知道不?河底有沙,城市有要建设,他们就挖河床,很多大车来往运沙子,自行车都不敢从那旁边过,就怕(被车)给带倒。以前浅,现在水深了,不夸张地告诉你们,至少……20米!”
岑戈拿着照片,只见照片上的尸体用白纸贴了起来,只留半张背景。他指了一下照片,问:“你说,这个地方水深20米?”
“可不是!至少!小时候我们去游泳的时候最多两米,对我们来说根本不是个事儿!就五六年前开始,河面上到处是挖沙船,现在少了,听说是有什么禁令,我不清楚。”
“你能带我们去吗?”岑戈亮了一下侦查局证件。
“啊,你们是探员?可以,可以啊。”
在路人的指引下,岑戈、赵苏漾在马小山的尸体被打捞处的岸边下了车。河面上已经没有挖沙船了,只有一些高高的大齿轮和底座留在不远处的河面。
赵苏漾走了几个来回,问:“这里捕鱼的多,还是挖沙的多?”
“没有捕鱼的,以前有鱼,那种……大鱼,现在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现在哪有野生的?都是养的。野生的可难找了,也贵!我们这边村里头养鱼的多,以前挖沙的都去养鱼了,能赚钱。我弟弟就养鱼,一年十好几万呢,比养猪赚得多,那些养猪养死了的都把死猪扔鱼塘里,一会儿就给鱼吃了……你看对面那些房子,小时候都是破的平房,现在家家都是这种小楼,我家以前……”
这个路人还挺健谈,滔滔不绝说了许多。
可以肯定的是,马小山的尸体很可能是由一艘挖沙船打捞上来的,那么“维特”当时应该是一名挖沙工人。
岑戈遥望着对面的村子,一座座小楼隐在树林间,因树木叶子落了只剩枝杆,所以统一颜色的房顶才清晰可见。在这些房顶中,有一个不太一样,看上去像是一座庙。他转头问:“脑门上刺入钢针,在你们这片有没有什么讲究?”
路人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你问得怪吓人的,老一辈曾经说过,那是对人的诅咒,永世不得超生!但还有更精细的讲究,刺入三根的话,不是坏事,当然也不是针对人。”
赵苏漾眼睛一亮,飞快地问:“怎么说?”
“我们每年都要回村里祭祖——前头不是说了吗,现在野生的大鱼难找,如果有人捕到了,都是舍不得吃的,放在缸里腌起来祭祖才用。早年祭祖的时候,将鱼对半分开,头上刺三根钢针用来固定三根红蜡烛。头是不能动的,鱼身子在祭祖后,大家分着拿回家煮,寓意吉祥如意,同时也是告慰河里头的鱼神,不要怪老乡们以它们为食。不过,这种鱼已经很久捕不到了,祭祖时也就走个形式。”
再了解一番,他说的“大鱼”不是个大的鱼,而是密婺江流域的特产鱼类斑马煌鱼,因性情凶猛、花纹类似斑马而得名。说是特产,其实是一种入侵物种,可能是百年前经由来自外洲的船带了过来,因为体型大、凶猛食肉,所以把密婺江原产的很多鱼都给吃光了,然而又因为本身肉质鲜美,没有逃过人类的捕杀。正像这位路人说的,野生的斑马煌鱼越来越少,市面上大多是养殖的。之前本地探员们提到的、用来制作“全鱼宴”的大鱼就是这种斑马煌鱼,鱼头就重达四五斤,能铺满两个大圆盘,三五好友聚会时点一个酱烧斑马煌鱼头就跟南方点四斤水煮活鱼一样普遍。
因为稀有,所以珍贵。鱼神是一种迷信的说法,它的原型就是斑马煌鱼。看到野生的斑马煌鱼本不该捕,但为了祭祖,每年都会破例,一方面怕鱼神报复,一方面要安抚鱼神,因此用三根钢针、红蜡烛镇住它,让它心甘情愿成为锅中物。
四个死者头部被钉入三枚钢针,一方面是怕死者魂灵报复,另一方面也和早年祭祖风俗有关?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意味着死者的身体……赵苏漾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如此一来,凶手不外乎就来自河对岸早年都有这种风俗的那三四个村子,只是不知现在人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