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此事,贺穆兰浑浑噩噩,一夜都没睡好,到了第二天一早,陈节欢天喜地冲进来报讯:
“将军将军,那罗将军来了!”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连库莫提那事造成的阴霾都被她暂时抛到了一边。贺穆兰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奔出门外。
“哪儿呢?那罗浑在哪儿?”
卧房之外,不远处的廊下,正在和蛮古亲切交谈着的那人,不是那罗浑又能是谁?
贺穆兰胡乱套上衣衫和鞋袜,几步冲了过去。
“那罗浑!不过是半年不见,我怎么觉得好久不见了呢!”
那罗浑是跟着库莫提千里迢迢南下的,前几天还在长安城外的军营里安排虎贲军的事情,到昨天差不多都忙完了,这才清早前来拜见。
那罗浑一见贺穆兰,立刻单膝下跪行了军礼,无论贺穆兰怎么相劝硬是把这一礼行完,这才情绪激动的直起身子。
“火长,你果然没有忘了我!你把我从黑山调入京中,不知羡慕煞了多少兄弟!”那罗浑行完主从之礼后才和贺穆兰拥抱了一番。“我一接到你的任命状,立刻就跟着虎贲军一起出发了!”
新成立的虎贲军全是原本黑山大军中精挑细选的精锐,多是中军和左军之人,像是那罗浑这样的偏将也不知道有多少,他一跃成为有着正式官衔的左卫率,负责率领卫队,几乎就是真正的心腹,花木兰这般器重他,他怎么能不为他立刻上京?
贺穆兰见了那罗浑自然是高兴,她仰起头,对着那罗浑身后望了望,不由得露出失望的表情:“只有你一人吗?王将军怎么没来?”
那罗浑这才一拍脑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王将军不愿上京,托我给你送了一封信。”
那罗浑并不识字,一边把信递给贺穆兰,一边说道:“王将军说,他久在边关,根已经在那里了,王将军为何不来,信中写的都很明白,他说你一看便知。”
贺穆兰是真的敬佩那位老上司,他品性高洁,又有识人的眼光和雅量,由他来做练兵的屯骑校尉,贺穆兰才算是放心。
而且王猛今年已经是不惑之年,以他那个年纪,在边关也不可能再得升迁,若是带兵打仗,他也单挑不过那些正在盛年的年轻将领,反而还有危险。他最擅长的是练兵,在虎贲军中,也能发挥自己最大的长处。
可那罗浑来了,王将军却没来。
贺穆兰心中有些难过的撕开了王将军的信。她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觉得王将军肯定是不信任她,不认为她能送他一番好前程。
黑山以前虽然重要,可现在柔然大败,陛下势必要撤军还乡,到最后王将军手中还能有几个兵丁都是个问题。如今虎贲军都是从黑山久战之军中抽调的,正是最好的证明。
可当她撕开信,开始浏览王将军的信件时,心中那些难过也就渐渐散了。
王猛先是谢过了花木兰的信任,居然还愿意启用一个一只脚踏在棺材里的老将,而后便将他的想法娓娓道来。
王猛知道贺穆兰是个粗人,整封信也没有什么文绉绉的延迟,倒像是鲜卑语再议成汉话,行文也很像是现代的白话文,所以贺穆兰一看之下,竟生出亲切之意。
“今柔然大败,黑山大营再不复往日的重要,已成定局。朝中有背景的将领纷纷申请调去别处,家中有些钱财的又四方打点,这些人原本就是为了军功而来,如今继续追逐功名,自是纷纷离开黑山。”
“那罗浑尚且年轻,我劝他去寻你,而我已四十有三,人生过了大半,应当将余生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魏国如此辽阔,我虽经常劝谏年轻人多出去走走,可我的大半生却都是在黑山度过的,早已习惯了塞外的风沙和苍凉雄浑的美景,心中觉得最美不过黑山。如今只要我手下还有一兵一卒,我便不会离开此地。”
“余镇守黑山十余年,对边塞诸胡极为了解,柔然虽败,却并不代表日后没有其他杂胡卷土重来,黑山如今军务荒废,人心动荡,若我等宿将再另觅高枝,则上行下效,黑山不复存焉。以我之余生,换得黑山众儿郎坚守此地,是我的荣耀,也是我的责任。”
“是以平城虽好,却非吾之所向。我当老死黑山,也愿你永记黑山,坚守住自己的黑山。黑山都护司马王猛,敬上。”
贺穆兰握着这封信,眼睛都有些濡湿。
“王将军……竟不愿意回中原了?”
“火长,你是不知道现在黑山的情形。”
那罗浑一休完假就回了黑山,他和左手已废的阿单志奇不同,阿单志奇已经得到了封赏,而且还得了大片的赐田,下半辈子做个田舍翁已经是他的结局。而那罗浑一身武艺,自然是希望能继续建功立业,所以等回了黑山,心中就不免有些怨怼。
他沉着脸说道:“柔然被大可汗灭了之后,大量的柔然人和高车人涌入漠南,陛下在漠南广立牧场,让这些人在此放牧,原本人迹罕至的黑山边境,竟到处都是人烟。现在不打仗了,黑山的兵丁也荒废了兵事,无所事事的兵卒还屡屡和放牧的柔然人有所摩擦,大将军被调回了平城,新的黑山大将军又没有上任,整个黑山全靠几位镇军将军主持……”
贺穆兰点了点头。
“库莫提将军开春后就会北上,黑山短短半年竟变得如此混乱,等我见了他,一定要告知。”
“哎,现在黑山众人都想往外调,连柔然人都不打来了,要黑山有什么用呢?现在黑山到处都在传陛下会把黑山大营撤掉,将黑山将士并入六镇,所以大将军来了也就是混个晋升之资,没多久又会高升。以前想着在沙场上建功立业的,如今都在黑山城里喝的酩酊大醉,军户没有仗打,又不给还家,就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
那罗浑摇了摇头。
“也有王将军这样决定不走,而且每天勒令部下继续操练的。他们总说柔然人反叛已经是常事,高车人不分尊卑,也会因此产生很多事端,说不得哪天一反又要南下,必须继续日夜操练,但是听的人极少。军中有些参军大人说王将军他们再这么宣扬就是挑拨大魏和降臣之间的关系,时日一长,王将军等人连话都少了不少,更别说像以前那样高谈阔论了。”
陈节和蛮古都露出茫然的表情来。
“连话都不给说了吗?老子以前指着夏将军鼻子大骂都没事的!”
“哎,若不是夏将军左右周旋,右军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左军和中军还有地方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右军都是穷苦出身,哪里有钱有人可以往外调,怨声载道的是最多的。”
那罗浑似乎也没想过仗打完了却变成这样,忍不住长叹一声。
“哎,黑山,已经不是那个黑山了。再过几年,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
贺穆兰两世的经历都和黑山息息相关,那大漠的风声狼嚎似乎还在耳边,她永远也忘不了塞外那些让她发家的野马,还有那些和同袍一起追击柔然人的日子。
“不,黑山还在那里。”贺穆兰握紧了手中的信函,颤声道:“只要我们心中的黑山不倒,黑山大营便永远在那。”
蛮古默而不语。他和王猛差不多,也是在黑山混迹了无数年,也和王猛一样,为了抵御柔然人几乎没有时间去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
对于王猛来说,每一个黑山右军里的士卒都是他的孩子,他像照顾自己的子侄一般照顾着他们,为他们答疑解惑,提供帮助。
“老子心中闷,出去散散。”
蛮古憋着声音丢下了一句,掉头就走。
陈节心里大概也难过,那罗浑见屋中气氛不太好,立刻后悔道:“今日我们重逢,理应高高兴兴,是我不好,让大伙儿都不舒坦。”
贺穆兰向来尊重每个人的选择,更何况王将军的坚持正是她如此尊敬他的原因,她也希望黑山能好,所以即使心中对库莫提依然有所怀疑,却依旧对着那罗浑说道:
“那罗浑,黑山的事情,你和库莫提将军一起前来时,可曾禀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