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他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张斌自幼丧夫,由寡母养大,因在乡间妯娌亲戚不合,家中大屋又被堂亲强占,他娘便带他来了平陆,投奔家中的舅舅。只是舅舅不过也只是一个手艺人,即使他娘一直日夜织布,日子也只能说是糊口而已。
后来的事情正如贺穆兰所听说的那般,他的寡母供养慈苦大师,结果却被垂涎他母亲美色却强娶不成的无赖揭发出来,他娘和慈苦大师双手被关进了牢里。
他娘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折磨,进去三天后就说是自尽死了,可是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慈苦大师被关进去后毫无声息,也不是生还是死。
审案的江县令是七八年前“举孝廉”被推举到此地为官的,因催办赋税办的极好,一直被上峰看重,再加上他善于经营,无论是郡中还是地方都交游广阔,很快就混的风生水起,在此地一待就是七八年。
这年头,你想要升迁很困难,但只要考绩不要太差,在任上一直留任却是不难的。这么一位无恶不作的贪官在这平陆任官七载,那真是地也被刮掉了三层,雁过都要拔下毛来。
张斌为了去衙门要他母亲的尸体,什么法子都用遍了。无论是下跪磕头,还是击鼓鸣冤,县令衙门就是一概不理。又没过多久,衙门里又传出话来,说是慈苦大师和他娘都在狱中招认了,因两人有苟且之事,所以他娘才一直供养着慈苦大师。慈苦大师身为出家人却不洁身自好,又违抗君令按律当斩,他娘已经身死,所以祸不及家人。
可怜张斌才刚刚十四岁,突然之间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被坏了名声,母亲含冤死在狱中,连尸首都没有,慈苦大师死不瞑目,连报恩寺都被抄了个干净。
这孩子一时没了主张,舅舅家为了怕被连累也搬离了此地,他一个孩子,一咬牙变卖了家产,去隔壁郡治所在的范县告江县令草菅人命,又在狱中滥施酷刑。
他之前也打听过了,此地的鲜卑太守是一个性格刚正的好人,张斌原想着就算不能告倒这位江扒皮,至少他娘和慈苦大师的尸身也能要回来,若是能够收殓下葬,他死而无怨。
谁料他命运多舛,他千辛万苦避开江县令的眼线逃到范县,状子也递上去了,鲜卑太守也见了,依律三位太守都要升堂审理此事之事,陛下的“灭佛令”到了。
这一下子,江县令不但没有罪责,按照“包庇沙门者满门抄斩”的旨意,反倒是他成了罪人。
他也不知这鲜卑太守会不会秉公处理,还是会将他当做罪人也抓起来,便偷偷逃离了范县,又回到了平陆。
只是此刻他已经是走投无路,孑然一身,虽然有昔日的街坊庇护不至于露宿街头,可日子已经过的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从那时候起,我便怀揣利刃,日日在县衙附近徘徊,就等那狗官离开府衙,我与他同归于尽!”张斌抹满黑灰的脸上满是恨意,一双眼睛更是瞪得满是血丝,“我阿母和慈苦大师两条人命……不,平陆里那么多无辜枉死的苦人,都要他以命来偿!”
“你既然要报仇,应该去找那姓江的,又为何找上我来?”贺穆兰看不清张斌的脸面,只好盯着他的眼睛质问他:“谁告诉你我是什么大人!”
“……大人在城中打听过报恩寺,又问过江县令的事情,平陆地方不大,有些消息传的也快。我虽被江县令迫害,却也有人和我通风报信,说是平陆似乎来了一个鲜卑大人,是要来搜集这江扒皮的罪证的。”
张斌抬起头。“我听别人说了以后,便猜测您打听报恩寺可能另有原因。果不其然,我那天藏在报恩寺外一棵大树之上,眼见您半夜进了报恩寺,又带了两位师父出来……”
“大人,您既然已经救了那两位师父,还请为了平陆的百姓,为了那么无辜枉死的僧人,还平陆一个公道!”
贺穆兰心中一惊,和阿单卓交换了个眼神。
她竟不知还有人看见了她那晚的举动,甚至知道她带了两个和尚出来!
她想了想,猜测那天指引她去报恩寺,又在路上各种倾诉江县令罪行的中年男人,怕就是庇护他的那“昔日街坊邻居”。
否则也不会那么凑巧,她只是打听了下报恩寺的事情,就有人那般热情的指引她去,还在路上说那么多不相干的东西。
怕是那中年男人就是个有心人,想帮帮这个孩子,给他探路来了。
这孩子也是聪明,从她打听的地点猜出她可能要去那里,竟在报恩寺外早早等着。现在还是正月的天气,夜晚的树上何其冷,他居然能一直呆在树上见她进寺,又等她出塔。若不是她带了两个和尚出来,大概他就要跑出来和她相见,当面向他喊冤了。
这孩子有勇有谋,心中又有恨,恨意驱使之下,会做出这样隐忍的事情确实是值得叹息。若是她真是什么“鲜卑大人”,此事她一定管了。可是她却没有这个本事,莫说县令,便是一个县丞、一个差吏,她也动不了别人半分。
“你起来罢。”贺穆兰叹了口气,想要搀起那地上跪着的少年。“我并不是什么鲜卑大人,去报恩寺也不是为了救人。”
“此事再让我想想,可有解决的办法……”
张斌听到贺穆兰这话,还以为是这位大人不肯管他的闲事。这么久以来,他已经被逼的自尊丧尽、家破人亡,胸中只剩一腔和那县官同归于尽的怒火。
此时连这最后的希望,一位看起来就有身份地位的“鲜卑大人”都不肯为百姓伸张正义,张斌心中那唯一的希望都已经渐渐破灭,他对这个不公的世道无声的控诉,像是一股重力般让他跪在地上就是不肯起,只咬牙硬撑。
若是别人,遇见这么倔强的小子,恐怕还真没有什么办法,可是他面对的却不是一般人,而是力大无比的贺穆兰。
她只是手上微微用力,这个少年就被强“搀”了起来,再也跪不下身子去。
站直了身子的张斌,却犹如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你们这些大人,根本就不管百姓的死活!那江仇草菅人命,贪赃枉法,平陆哪个不知!可就因为他上下打点的多,谁也不愿意让他离开那个位子!我娘……我娘到底有什么过错?她只不过是不忍心见有人在她面前饿死,每天送别人一碗饭吃而已,这难道是过错吗?”
张斌黑灰色的脸上因为泪痕而变得一条一条的,看起来十分骇人。
“慈苦大师教我们习文识字,收养孤儿,难道是什么过错吗?”
“我只想要回我母亲的尸体,让那个真正的罪人服罪,难道是什么过错吗?”
他咬着牙,用与其看起来是在仇视贺穆兰,不如说是在仇视这个世界的眼神瞪着前方,突然吼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世道!!!!!”
他就这么怒吼着满腔怒火,低着头向着墙上撞去!
贺穆兰伸手去抓,已经来不及了,阿单卓站的离墙近,连忙往前一挡!
只是那孩子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这猛一冲的力道如同锤击,张斌一下子撞到阿单卓的胸膛上,饶是阿单卓身体强壮,被这样撞了一下,也觉得胸口一闷,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而且他的下巴又被这样的冲力磕到了上面的牙齿,顿时咬到了舌头,舌头一破,鲜血沿着唇角流了下来。
贺穆兰本就被这个孩子的刚烈吓了一大跳,再见阿单卓唇角流血,像是受了内伤的样子,心头一紧,三两步奔了过去。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鲁莽!我与你第一次见面,你便将我像是救命稻草一般抓着说了这么多,就算我相信,也还要再查探一番。我说了我会想想办法,便不是敷衍,你此刻死了,除了让你的亲友惋惜,还有谁会在乎!”
贺穆兰对这孩子又气又恨又可怜,一把将他从阿单卓身上捞起来,将他的胳膊反背在背后按住,防止他再自残。
阿单卓被张斌那一撞弄的有些懵,跌坐在地上半天才回过神来。待贺穆兰问他情况如何,他擦掉了嘴角的鲜血,站起了身。
“花姨,我没事,只是咬破了舌头。”
贺穆兰长舒了一口气,见手中已经没有了挣扎,慢慢放开了张斌,只是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身上。
人一旦萌生了死意,那寻死的念头就会冲垮他所有的意志,不停的蚕食着他的信心。你上一刻还以为制止了他,下一刻他就可能又噗通一下子又撞了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