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躺在乱葬岗里,忍受着胃部传来的一阵阵火烧火燎,闭着眼睛等死时,听到了那连绵不断的诵经声。
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别人诵经。
他躺在微微凹下去的坑洞里,扭头看着那个僧人闭着眼睛,像是行走在自家屋子里似得那样一步一步的边走边诵着他半句都听不懂的梵唱。
没有过等死经历的人,不会知道眼睁睁看着死亡到来有多么可怕。不光是悲痛绝望,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一种愤怒。
在听到这梵唱之前,死对他好像是个万丈深渊,他站在那阴暗的边缘,一边战栗,一边又心胆俱裂地想要逃开,即使他对这世间再怎么麻木,也没有冥顽到对死活也觉不关心的地步。
这尸骨遍布、无人问津的可怕地方,对他带来的是一种剧烈的震撼,仿佛一种完全无形的屏障,将他和这个世界完全隔绝了开来。死亡带来的愤怒和各种负面情绪让他只能看到黑暗。
但这个僧人的到来,让他看到了一线光明。
原来,还是有人会在乎他会不会死的。
原来,即使像他这样连猪狗的价值都没有的人死了,也会有人专门为他们赶来,为他们诵上一段经文。
他那对世道的不公、对自己十几年来度过的可怜又卑微的人生所产生的悲愤之心,都在这一声声的梵唱中得到了平复。
他开始期待死亡,期待佛家所说的“来世”。他已经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好人家,在那一世,他要做个不愁吃穿、不会被人鄙视、不会被人打骂的有用之人。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死。这僧人救了他,给他起名“痴染”,从此以后,他便有了姓名,有了可去的地方。
“你不该救我的,我都看到我要投胎的那个好人家了。”有时候,他们也会饿肚子,痴染会咂吧咂吧嘴,埋怨起师父救了他。
这时候,师父会放下手中的经卷,笑着打趣:“你现在不是已经投胎到好人家了吗?有哪个人家,会比极乐世界更加好呢?”
“可是我现在饿着肚子。”
“那是佛祖提醒你,‘劝人行善’的时候到了。”
“师父……”
“嗯?”
“要不我把你化缘的钵给当了吧。那个还值几个钱。”
“阿弥陀佛,为师果真不该拦着你投胎啊。”
他在这位可敬的僧人身边待了很多年,但他一直都没有作为僧人的自觉。虽然他也化缘、上他通常都听不懂的早课、背着他喜爱的经文,可他一直觉得所谓“沙门”,和他少年时的“乞丐”一样,只是人生中的一种选择。
成为僧人与他,和乞丐与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继他的大师兄嗔染、二师兄贪染之后,他被师父也赶下了山。
“去俗世中走走,以僧人的身份走上一遭,你就会明白乞丐和僧人究竟有什么不同。爱染会继承我的衣钵,你若无处可去,就去东平郡平陆的报恩寺找你的师叔,他是我的师弟,会收容你。”
痴染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他师父肯定是故意把他们赶下山的。山里吃的实在不够,他们若是全部留在山上,肯定一起饿死。
他是四个师兄弟里最灵活的,他下山去,肯定不会饿死。乞讨和化缘原本就没有什么不同,是他师父非要坳上一个道理。
罢了,他下山,总比小师弟下山好。
他那样泪包的性格,下山会被吓死的。
抱着师父给的钵,他一路边化缘,边搭路人的驴车骡车,慢慢的到了东平。在旅途中,只要有条件,他也会学着师父那般去给路边无人看顾的野坟超度一番,或者给枉死或夭折的人家诵一诵经文,告诉别人他已经投胎到好人家去了。
其实他不会超度,诵的经文,也只会《四十二章经》和《版若波罗蜜心经》。
梵文可难记了,他能背诵这两篇,已经是用尽了一辈子的脑力。
可是慢慢的,他似乎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明白了乞丐和和尚,确实是不同的。
可能是他天生贱命,就算找到了师叔,又被赞做“得道之人”,有了比山间那座小庙还要大的禅房,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
先是皇帝下令还俗,后来又有当官的三不五时的来搜刮。他不想还俗,师父让他用僧人的身份在俗世里走一遭,他还没有走完这段人世,不想违抗师父的命令。
所以他带着自己后来收的笨徒弟躲进了这座佛塔,只有半夜无人的时候会偷偷溜下来,在寺里年老僧人的接济下带些东西回塔果腹。
善男信女们一有机会就会供养他们,他的师叔多年来教人识字、给人看病,早就结下了无数的“因缘”,如今,这一寺的人都受了他的因缘庇护,活到如今。
直到今年年初,灭佛令下,一寺僧人全部被驱散,谁也不敢说那浮屠里还藏着两个人,痴染听着外面绝望的哀嚎声、大声咒骂声、以及被强行拽走的念佛声,知道能为他们打开门封的人大概是不会再有了。
原本是为了迷惑官差的伎俩,成了将他们送入坟墓的愚蠢决定。
他要把少年时的噩梦,再经历一回。
第一次,他心目中的佛祖——师父救了他。
这一次,怕是再也没有什么佛祖能救他了。
这样荒唐的年景,就算是佛祖下凡,也只能仓惶着捂着脑袋逃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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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第二层。
贺穆兰从腰间扯下那个被绑在腰带上的铜匣子,一手举着夜明珠,一手找着可以安放的位置。
佛塔的墙壁被挖出了不少的凹洞,有点像是展览室的墙壁,又有点像是实验室的柜子没镶上玻璃。
各种小罐子、小匣子被放在其中,贺穆兰微微愣了愣,才发现原来塔底那一层不是用来安放遗骨的,因为她一路过来,除了味道难闻,并没有看到什么盛器,也没有看到这么多熄灭的油灯。
一想到周围这么多盛器里放着的都是这座寺庙僧人们的遗骨,贺穆兰想了想,跪下来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自己来的原因,这才站起身来,寻找可以把匣子放在墙上的地方。
“真见鬼了,都到二楼了,这味道怎么还跟着我?”贺穆兰纳闷的嗅了嗅,总觉得这不祥的气味好像缠上她了。
“不会和在花家一样,蹲厕房蹲久了,全身都是这个味儿吧?”
她摇了摇头,开始举着夜明珠在墙上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