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经年相隔,只谈了一会政事,便将话题拐到别处去。
“当初汝弃尚有一年方可完结的学业,义无反顾离校而去,除了安顿双亲后事外,还曾说过,要去寻一人。如今尔可寻到了?”何老人老心不老,八卦之心皆有。而他这个学生,冷心冷情,但当年同他道别要去寻一人时,看上去却像是失去恋人的颓废,周身的煞气中隐隐有死志。他还好是担忧了一阵。
何老这一问,就没指望他答,没想到自家学生竟然点了点头,露出了今日见面以来第一个情绪可归为愉悦的笑容,“上天垂怜,学生找到了,改日定为老师引见内子。不瞒老师,学生今日拜访,除了叙旧,还有一事相求。内子今年除夕夜便年过二十又一,原本应该在去年二十便取字,但学生忙忘了,又无老师消息,便搁置了下来。此番见到老师,还恳请老师为内子取表字。”
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为你取字,同一个默默无名的人为你取字,是截然不同的概念。若他愿为你取字,表示认可、欣赏你的品格、才华,看重、扶持你,这是一项民国上层人士很看重的标签,代表着人脉和未来。
何老开怀大笑:“这有何难?既是尔认定之人,那便是吾半个儿媳,自然该由吾来取字。待吾见过儿媳后,再来定字。”
辞别老师,走出何家,吴冕替他打开车门,等到大帅坐好后,关上车门,再绕到另一边上了车,江坤在前面开路,两辆车夹着中间的车缓缓开走。
屋内,何老闭目养神,他的孙子何子书有些踌躇,
“有什么想问便问吧,举棋不定是大忌。”
何子书当即轻声问道:“叶帅乃大军阀,祖父为何仍同他交好?”
何老睁开浑浊的双眼,叹了口气,“子书,这便是志之为帅,而汝为士的天堑之别所在,乱世王道不行,唯有霸道方可定破碎山河。军阀军阀,孩子,尔等又知何为军阀呢?切记,政治是胜利者定义的。”
何子书点了点,但实则似懂未懂。
————————————————
十日一恍而过,当日定下的汇贤堂主厨同林葳蕤的厨艺切磋到来。叶鸿鹄本想跟着一起去看,结果被嫌他腻歪的林大少拒绝了。其实是林葳蕤看到了这人桌上还有一大堆奉天积攒了多日的公务,不愿给他添麻烦罢了。
为了造势,忠义饭庄早早便放了比赛的消息出去,于是今日还未到饭点,忠义饭庄便挤满了来看比赛的人。
身为北平饭店的二把手,忠义饭庄也是大手笔,直接腾出了仁义楼的一楼大堂作为比赛场地,搭起了圆形的高台,周围围着比赛的摆满了红木椅子作为观众席。这观众席的座位票都是忠义饭庄免费送给客人的,早在第一天便被人抢光了。
比赛双方都不是无名之辈,汇贤堂的段方源是御厨亲传弟子,业内赫赫有名。至于这有凤来居的林先生,则是被宫里那位爷连召进宫做膳,且是屡次被大报《新生活》报道的有凤来居老板。
这两人的比赛可谓是吊足了众人胃口,在这娱乐活动缺乏的年代,吸引了不少凑热闹的闲人们。
身为北平城有名的“吃食专家”福爷自然也是凑热闹的其中一员。事实上,他一大早去了城东的一家面店喝了头汤,又在黄包车的晃悠下来到了忠信饭庄。
他来得巧,刚好在门口遇见了事件的主人公之一。不过彼时他不知道这生得极为清俊的翩翩公子竟然就是那位奉天的林先生。
他刚在小厮的搀扶下下了黄包车,就见忠信饭庄前停了一辆小轿车。小轿车不是人人都能开得起的,起码像福爷这样身家的人就是买不起的。好在福爷心宽,再爱的还是一口吃的,他只是多看了两眼。就见从车里走下来一个高高瘦瘦,着洋人的白衬衫和西装裤的青年,一张脸白得让人疑心是打了粉。天热得很,不像他这种胖的人,一脑门子的汗水,人家脸上愣是清清爽爽。
“准是哪家锦衣玉食的公子哥。”
“这是北平哪位人家的爷啊,面生得很。”门口不止福爷一人,还有其他人,见着这么一个鹤立鸡群的美人公子,私下里嘀嘀咕咕。
福爷还想继续盯着看,他不知道自己神态有多猥琐,只想寻出他脸上的汗滴去了哪。此时。青年似有所感,忽然转头瞥来,那清清凌凌的目光似一汪冬九天里的冷泉,三伏的天儿,福爷硬生生打了一个激灵,冻得他赶紧把眼光收回来,不敢再盯着人看。
青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令人惊讶的是,从刚才就候在门口不知道在等谁的忠信饭庄大掌柜见着这青年,竟然格外热情的迎了上去,他身边的一堆人也跟在他那双大长腿后往前走。
福爷走得近,耳朵又好使,便听到那向来不假于色的掌柜几乎是有些讨好地对青年说道:“先生,我家主子让您放心,食材和厨具都检查过了,保证不出什么纰漏,这会是一场最公平公正的比赛。比赛还没开始,请随我到厢房等候。”
青年身边个子略矮的男子代替他的主子感谢寒暄了一番。一行人便拐了个弯,到后头去了。
福爷心下遗憾,不过相对于美人,还是美食对他的诱惑力大一些,他加快步伐进了早就定好的二楼包厢——这可是观看角度非常好的位子,然后叫来伙计一连点了忠信饭庄的新菜品“十里荷塘”并其他不下十个菜才心满意足放下菜单,虽然“十里荷塘”这道菜当日输给了汇贤堂,但是在福爷看来,论滋味还是它更胜一筹。一口吃掉一个“绿莲蓬”,再饮上一口碧螺春,美哉!
段方源踩着时间到了忠信饭庄,这一次是二掌柜出门去迎的人,二掌柜是个”实诚”的人,笑着直言大掌柜有贵客招待。忠信饭庄上次比赛被汇贤堂阴了没处说去,自然不会给死对头什么好脸色。
段方源虽然心下恼怒,但到底没发作,毕竟让人看了,有小题大做之嫌疑。当然他本来就是心眼极小的人,若是宽容大方,就不会因为一则小小的不如人传言就要跟有凤来居杠上。两人皆是笑里藏刀。
二掌柜将人送到休息的厢房便走了。等到无人了,他的两个徒弟当即愤愤不平:“这忠信饭庄是何态度!他们的大师傅不过是师父您的手下败将,此番举动怕是输不起哼!”
那日的庖厨比试是段方源心里的一根刺,忠信饭庄的主厨虽然是个半路出家的,但是手艺却是十分了得,自从换了这位主厨,愣是把汇贤堂的客人都抢走了大半。汇贤堂的掌柜为了拿下那甲一等的名次夺回客人,私底下还是借了他师父的名号从中做了些手脚,这些他都知道,但是默许了。但他本人非常自大,认为最后还是自己的八宝饭味道征服了评委。
不过听弟子提及还是当即呵斥:“好了!这还在外头呢,仔细着说话。”这两个徒弟厨艺天分不怎样,但胜在听话,对他崇拜至极,当初他便是看重了这两点才收的徒,但现在却是有些恼怒他们的看不懂脸色了。
“你们听好了,无论如何,今日咱汇贤堂一定要赢了那姓林的小子,你们也听亲王府的管家说了吧,唯有赢了这一场比试,汇贤堂便能承办宫里的成年宴!”
两个徒弟立即附和:“以师父的本事,赢那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只怕是手到擒来。”
段方源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汇贤堂,一定会在我的手中,发扬光大,更上一层楼。到时候师父定会将他的独门刀工传授于我。”
“商会那边打过招呼了吗?”段方源又谨慎地问道。他的师父是商会的会董之一,即便是会长,也会卖他个面子。
徒弟之一有些迟疑:“师父,商会会长和其他会董虽然将考核的题目透给了我们,但是其他的便未再说了。我想着,对付一个小青年,确实没有这个打点的必要,便没再追问下去。”
虽然上头有人施压,让商会的人这次不能在评审中动什么大手脚,但早已养尊处优且非常排外的北平饮食商会虽然收起了手脚,但是动动口这种小动作还是可以做的,漏题就是他们给自己人开的后门。
会场的段方源不知怎的,忽然心生隐隐的不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是他又觉得是自己最近太过劳累才导致的疑神疑鬼,很快的,他就说服自己,志得意满地上了台。
铜锣一敲,比试开始——
第113章 癸丑年小暑·比赛中
比试时间设在上午九时, 整场比试分三个回合,首先是刀工、后是揭秘设置了最大悬念的抽选题目环节, 最后是参考了洋人的饭后甜点。大概持续一个时辰, 结束的时候刚好是正午, 这时候那些看饿了的食客们恰好可以就近在忠信饭庄吃饭,个别幸运的还可以收到两位厨师今日比试的成品。
跟上次洋人举办的北平庖厨比试一样, 此次比试场外也有庄家设了注,毫无疑问, 目前独占鳌头的是北平第一饭庄汇贤堂,有凤来居的赔率最高, 是一比五。当然也有个别剑走偏锋看到了这样悬殊的赔率, 压了奉天的有凤来居, 打算庄家通吃。
还未开场前的会场内观众席闹哄哄的, 若是仔细听了,就能发现这大半人都是在讨论那有凤来居的林老板是何许人。
“据说林老板极为年轻, 也不知道手上有没有点真功夫。现在的年轻人啊, 办事不见有什么本领, 但就是嘴上功夫了得,实际上啊,一点都不牢靠。”说这话的人摇了摇头, 大有倚老卖老的架势。
旁边的青年人听了,笑着讥讽:“那不知道这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知不知道, 您口中这位年轻人, 他是美国麻省理工和康奈尔两个大学的博士, 回国后还改良成功了新式的粮种呢?哦,对了,厨艺不过是他的爱好,听闻他在音乐、戏剧上也颇有造诣,同梨园‘岚后’原小岚是密友。不知这位先生是拿了哪个大学的文凭?如今在哪高就?又有何成就?”
方才那出口的中年人此刻被他这一通话怼得老脸通红,尴尬都不足以道出他的丑态。偏生这位出口讽刺的年轻人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招惹顶撞,此刻连个屁也不敢放,收拾了东西便趁着青年人不注意的时候赶紧灰溜溜地走了。
旁边的人顿时哄堂大笑,纷纷对那出口的青年人道:“不愧是常大少!厉害!”还有人大着胆子好奇问道:“常大少方才说的一番话可是真的?这位林先生来头竟然这么大?”
有人道出了在场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后,众人无论是坐得近些的还是远处的,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打算听那常大少是何说法。
被人围着的青年人自然就是常宴西。这两家饭店的比试在京城闹得还挺大的,向来是半个吃食玩乐专家的常大少自然也有所耳闻。于是今日的观众席众人便又见到了许久未单独出来吃喝玩乐——实则是被母亲逼着陪表妹的常大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