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声谷毫无愧色反而一本正经地道:“我看默之说的话不无道理。”
宋青书一窒不敢言声,须知冯默之无论如何聒噪也总是他师弟,武当门中师兄权威甚大,宋青书若是不耐就凭冯默之的脾气随时治他一条不敬之罪也无人会说是他宋青书的不是。而莫声谷非但是他师叔更加是他师父,莫声谷一言既出宋青书便只有垂首而立的分。
莫声谷见他这副乖乖认错的模样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前些日子为了收购茶叶之事不曾苛求你每日练功,如今既已到达泉州,剩下的事自有你四叔与我二人料理。明日起,你每日练功两个时辰不得懈怠。至于之前漏下的,回到武当都要补上。”
宋青书动动唇,终究没说什么只点头称是。原本不过是想出来散散酒气竟先后被两人斥责,宋青书再无心在花园流连径自返回厢房盘膝入定,武当功法内息自丹田起经绛宫、泥丸又归于丹田。宋青书自伤了气海之后丹田之气便日日枯竭,任他练功再勤也徒劳无功。感受到丹田中因内息流转而升起的一股暖流又如破闸洪流流出气海消失无踪,宋青书不禁低叹一声,起身坐到桌前摆开笔墨提笔在纸上写下两行字:九阳神功、九阴真经。这两部武功精要是他前世今生仅知的能治他内伤的武学,九阳神功将由张无忌寻获,九阴真经则会落入周芷若之手。无论前世今生宋青书与张无忌绝无交情亦不愿向张无忌低头,便提笔将“九阳神功”四字重重抹去。上一世芷若要他相助除去张无忌也不曾将九阴真经透露予他只肯教他九阴真经中的外家功法,直至他死后方在太师父与二叔的交谈中得知九阴真经的存在,这一世他已决意绝不对周芷若动情九阴真经更不可能落入他手,又将“九阴真经”四字抹去,烦躁地将纸张揉成一团丢向墙角,拉开被褥倒头便睡。
虽说对继续习武下去能不能练出点名堂的事不抱期望,宋青书仍是乖乖听从莫声谷的命令第二日早早起身拿着剑老老实实地练足一个时辰,又盘膝枯坐一个时辰看着内息在丹田聚了又散。才回到厢房更衣方振武就闯了进来,大声道:“宋师兄,外面来了一群自称是海沙帮的人正跟四师叔、七师叔说话。”
宋青书套上外袍走出来诧异地道:“海沙帮?”海沙帮起于宋末原属南宋朝廷海军,南宋灭亡之后不愿归附元廷便干脆做起了贩卖私盐的买卖,盛时帮中足有二、三十万帮众堪与丐帮并列称雄。然而多年来海沙帮帮众几次受朝廷围剿如今已逐渐式微,日子虽富贵帮中好手却是寥寥无几与武当更是素无往来。“他们来做什么?”
“我见他们是来者不善,一个个执刀佩剑身上还穿着皮甲。宋师兄要不要去看看?”方振武也不知道海沙帮的来意只怂恿宋青书前去查看,见他神色犹疑又撺掇,“我们就在厅外听两句,真有什么事也好早做准备不是?如今不在武当,师叔便是要罚也得等回去了再说。”
宋青书跟着点点头,与方振武一同向前厅走去。两人刚到前厅廊下便见到其他几名武当弟子都聚在廊下偷听四叔七叔与来人的谈话。他们见宋青书出现便七嘴八舌地将偷听来的情况说与宋青书知晓。来人是海沙帮的三当家人称程老三,程老三是海沙帮泉州分舵的舵主在泉州不仅干着私盐买卖更管着泉州所有码头,有商户的船要停靠在泉州码头与色目人交易,总要给他程老三分润一份。宋青书神色一变,正欲进入前厅见一见这程老三是何等人物竟敢讹到武当头上,耳边却听得来人忽然言道:“今夜戌时,程某在燕来楼设宴款待武当诸位,还请赏光!告辞!”不多时,程老三与一群手下便如退潮的海水般走地干干净净。
“青书,进来!”程老三刚走张松溪便扬声叫宋青书,显是早已察觉他们在门外偷听。
宋青书沐浴在众师弟担忧同情的目光下举步踏入前厅,行礼道:“见过冯先生,四叔、七叔。”
陪坐的冯文范笑眯眯地连声道免礼,张松溪却只是微微点头道:“都听到了?”
宋青书面色不变,老实道:“虽未听全却已大致知晓是怎么回事。”
见宋青书神色淡然不慌不忙,张松溪的嘴角隐约挂起一丝笑意。“武当来此行商原是你的主意,如今这情况却要如何处置?”
宋青书低头沉吟片刻,忽然转身向冯文范问道:“冯先生,不知这程老三在泉州的势力如何?何以我们昨日刚到,今日便上门拜访?”
这一问好似问到了冯文范的伤心处,他长叹一声言道:“也不怕诸位笑话,我冯家在此行商买卖看似自在快活实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那海沙帮把持泉州所有码头,码头上的劳力尽是海沙帮帮众,平日里若无打点休想将货船靠岸。除此之外,更以威逼利诱的手段买通色目人,想与色目人交易必得由海沙帮中人从中介绍给中人分润,否则便无人敢与你交易。即便有色目人不惧海沙帮找麻烦没有中人在场也乐意与你交易,那海沙帮不为难色目人却可来为难你,程老三手下有数百水鬼专凿船底,随时让你见财化水性命不保,端得是心狠手辣啊!”
“中人?”宋青书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赵宋时这中人向来由官府指定,为的是监督交易公平两不相欺。蒙古人哪里懂这道理,是以元廷占领中原以来便没了这规矩。如今海沙帮的中人非但不理交易公道与否,分润也只拿我等汉人的这一份却不向色目人索取分毫,名为中人实为勒索。”冯文范见宋青书神色懵懂,对这等行商门道一无所知也就忍不住提醒了两句。“色目人与我汉人的语言不通,交易时还要找个可靠的舌人才是。若是诸位信得过我冯某,我门下舌人可暂借给诸位。”
“如此便先谢过冯先生援手。”张松溪笑道。
“却是不知这中人要分润多少?”宋青书沉吟片刻又问了一句。
“青书,我武当行事何以如此懦弱?”莫声谷闻言不由不满地皱眉,不等冯文范答话便断然道,“我便是分文不给,他又能奈我何?”
“七叔,怕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买卖了结我等尽可一走了之,冯先生却仍要在此地营生。更何况那些色目人为求平安与海沙帮勾结,我等要绕过海沙帮与色目人交易怕是也颇费周折。我们可以等,三万灾民未必能等。海沙帮的好手我们未必放在眼中,那些水鬼却是不得不防。”宋青书如何不懂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道理,只是如今他的身后寄托的是三万灾民的性命和数十位茶农一年的辛劳,又哪里能由得他为所欲为不计后果?
冯文范听地连连点头,想夸一句宋青书“心思缜密”又顾忌莫声谷在场终究是把这句咽了下去,只道:“通常与中人的分润当是货物总价的四成。”
“四成?!”虽说君子不言利,但这个数字却显然远出武当众人的意料,前厅内的三人同时叫了起来。
“诸位莫慌!色目人对茶叶趋之若鹜,鄂中茶叶又有数年不曾出现在泉州,此次的交易冯某预计色目人能出的价至少当是……”冯文范犹犹豫豫地伸出两根手指,想了想又加了一根,断然道,“诸位在鄂中收购价格的三十倍!若是茶叶的品相优异,还可以更高。”
张松溪与莫声谷互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一百万两的确是他们此生从未见过的巨款,但所谓善财难舍,平白无故要分润给海沙帮四十万两未免也太堕武当的威名了。张松溪随手掂了掂程老三留下的名帖,轻声道:“一切还等今晚赴宴之后再做决断。”
此次出行以张松溪为首,张松溪一言以决莫声谷与宋青书均不复赘言。冯文范冷眼旁观也不敢多话,武当派与海沙帮究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不是猛龙不过江,今晚便可一见分晓!
作者有话要说:原创人物:冯默之之父冯文范、海沙帮泉州分舵舵主程老三
中人:中间人 舌人:翻译
22、山下的女人
燕来楼并非酒楼却是泉州最大的青楼,张松溪、莫声谷由冯家家仆引着到达燕来楼门外见到那些迎来送往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时都忍不住心中有气,但凡名门正派的弟子就不会出入青楼这种地方,更何况他们的恩师还是道士。至于随行的宋青书却只是尴尬地摸摸鼻子掩去鼻间充斥而来的脂粉香气,上一世他走马章台一掷千金的时候在这种地方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也是平常,如今未免两位师叔看出异常也只好更加用心地眼观鼻鼻观心。莫声谷皱着眉头避开一位姑娘的拉扯,一把扯过家仆逼问:“此处便是燕来楼?”冯家家仆低声称是见莫声谷面色不善不由神色惴惴,莫声谷却并不为难他只是连声冷笑,竟是进不得也退不得。
张松溪等三人虽说只站在燕来楼外并无其他行动,然而他们身上都带着长剑就已是分外惹眼。不多时,一团火红满身脂粉气的老鸨便从里面走了出来媚笑着发问:“几位爷台可是武当派张真人门下高足?”宋青书不敢做声,只张松溪强忍怒火微微点头。老鸨大松了口气,连忙腻上前道:“几位爷台,海沙帮程舵主今日包了我们燕来楼的‘十绝’伺候三位爷台,已经在二楼久候多时了!”又扬手招呼手下的姑娘,“琴心、宜兰,还不快来招呼两位爷台?哎哟!这位小爷可真是俊俏……”
张松溪与莫声谷都是正人君子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只狼狈躲开两位姑娘的拉扯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宋青书却实不耐烦一个半老徐娘将满身肥肉都贴他身上来吃他豆腐,银色的剑光只在月夜下微微一闪便隐没无踪,他冷着脸一字一顿地道:“非礼勿动!”
老鸨神情呆滞地看着一缕长发自头顶慢慢飘落于地,隔了一会才呆呆地伸手摸上发顶竟又掳下一大把断发。那老鸨顿时面色发白,如同一只被踩着脖子的山鸡一般尖声大叫:“杀人啦!”原本正纠缠着张松溪与莫声谷的两位姑娘同时尖叫起来,与老鸨一起连滚带爬地逃回了燕来楼。
“武当派好大的威风!”早已等在二楼程老三却在此时领着两名帮手现身廊庑下,夸赞宋青书的同时竟仍不忘搂着姑娘调笑。“碧心,今晚就安排你招呼这位小爷如何?”被程老三搂在怀里的那位姑娘咬着程老三的耳朵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程老三扬声大笑。他表面虽轻松,方才宋青书的那一剑却是看得分明,宋青书出剑之快便是他本人都要忌惮几分,而宋青书还只是武当三代弟子远不如张松溪与莫声谷名声在外。“张四侠、莫七侠,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二位何必如此拘泥呢?”
莫声谷冷哼一声,身形忽然向上拔出数丈如同一只大鹏般向程老三扑了过去。程老三见莫声谷无需借力便可轻松跃上二楼不禁大吃一惊暗道武当梯云纵果然名不虚传,当下拔拳挥向对方赫然是一招“回马横擂”,程老三浸淫拳法数十年这一拳使来好似铁锤重击刚猛无比。莫声谷左掌轻轻挥出以武当绵掌中的一式“自在飞花”相挡,掌势之出有若絮飘雪扬软绵绵不着力气,然而程老三这威风凛凛的一拳却好似击中败革破絮之中全然无着。程老三一招不中已是变色,眼见莫声谷向他扑来身侧的两位帮手同时上前一左一右夹击试图阻拦。莫声谷脚步一错滑开了去,不慌不忙地拔剑出鞘向着程老三的面门狠狠斩下。程老三大叫一声,飞身向后撞去,庞大的身躯将燕来楼的窗户撞地粉碎像只球一样滚进了内室之中。莫声谷一剑落下便顺势收剑,长身立在二楼廊庑下冷声道:“程舵主,在燕来楼待客未免局促!”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喀啦啦”一串脆响,自二楼围栏直至摆在内堂的饭桌竟都同时裂成了两半。
程老三狼狈地爬起身,错愕的神色只一瞬间就变成了狠戾,阴声阴气地道:“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背在身后的右手悄悄地向自己的手下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传令将暗中埋伏的弟子调出来。
莫声谷冷笑一声回道:“这罚酒是什么滋味,莫某不才,正想一试!”
早已埋伏好的海沙帮帮众却并未如约出现为程老三一壮声势,反而是一个听起来温柔无比女音突然飘了进来。“不知武当张四侠、莫七侠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请恕罪!”随着这声女音走进来的是一位容色殊丽的少妇,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着一身红裙绿裳梳着妇人高髻,发簪上坠下的一颗明珠随着她的步履微微摇晃。那娇艳欲滴的模样看起来不过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妇人,然而束在她腰间的那条绣花腰带上系着的却不是压裙角的玉环而是一对色泽乌黑锋利异常的分水峨嵋刺。她走上前容止循雅地向莫声谷行一礼,柔柔说道:“海沙帮已在和乐楼设宴款待几位武当侠士,还请莫七侠赏面。”
莫声谷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当下冷声道:“不知和乐楼又是何等腌脏之地?”他虽上了二楼与程老三交手,却始终自恃身份只站在廊庑下并不向内移动半步。
那少妇轻轻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我等只知武当派耕读习武传世,从未知晓竟还有跑船生意的勾当,不免谨慎些。”
那少妇此话一出竟是把莫声谷堵了个正着。正当他呐呐无言,宋青书与张松溪已同时跃上二楼,宋青书听闻此言当即抢先问道:“夫人请我等去和乐楼、程舵主却又有心留我等在燕来楼,不知海沙帮中究竟以何人为尊?”
宋青书如此针锋相对那少妇不免多看了他一眼,武当三代弟子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唇红齿白面如傅粉,眉宇间英气勃勃唇角边笑意如流,十分骄矜三分却是轻浮。少妇忍不住叹了口气,生得这般精致如画何以个性如此咄咄逼人?空负了武当派恂恂儒雅谦谦不竞的美名。转念一想,幸亏是这般刻薄的为人,若不然他日长成,必成江湖中无数妙龄女子躲不开、看不透、勘不破的色相难题。她婉转而笑,回道:“海沙帮上下当以张帮主为尊,这泉州分舵自然全凭程舵主做主,小妇人不过是听从舵主之命跑跑腿罢了。”说罢,她转身向程老三婀娜一礼禀道,“舵主,和乐楼的鱼脍已准备妥当,舵主可与武当派三位侠士移步和乐楼。”程老三神色尴尬,狠狠盯了那少妇许久终是强笑着道:“在下有心讨教武当派武功,此事只是一场误会。”
张松溪见事极明,当下便瞧出此二人的关系必不如表面这般和乐。然而这面子武当派终究是保全了,他也就趁势收篷,抱拳行礼道:“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那少妇敛衽回礼。“拙夫易天海,已在和乐楼恭候。”
“原来是易天海易大侠夫人当面,适才多有冒犯!”莫声谷吃了一惊,当下大大地作揖为礼。易天海曾是海沙帮数一数二的高手,一手惊鸿刀法强横无比,号称便是令海分两边也只需一刀,为人更是义薄云天急公好义又一心抗元收复汉人江山,莫声谷对他可说是神交已久。只可惜数年前易天海遭贼人暗算受了重伤,已隐居他处不在江湖行走这才缘悭一面,不想今日竟在泉州得见当真是喜出望外。莫声谷生性豪烈不拘小节,最是佩服矢志抗元的英雄豪杰,顿时不再计较海沙帮适才的无礼更替宋青书致歉道:“劣徒无状,还请恕罪。”
宋青书如何不知自家七叔的毛病,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垂下眼帘掩去一双清冷凤目中的冷厉之色,只躬身行礼道:“请易夫人海涵。”
众人握手言和移步和乐楼。
和乐楼内易天海已然在座,他被贼人暗算断了腿骨只能坐在轮椅之中。他此时正当壮年,然而数年来的病痛折磨抑郁伤怀却使他看起来脸颊凹陷极是病弱。如今方是八月酷暑,易天海的双腿上竟还搭着一条薄毯,倚在轮椅内似睡非睡。然而一见张松溪等人到步,原本神情倦怠的易天海立时精神奕奕朗声大笑着高声道:“有缘得见武当四侠、七侠当面,何幸如之?”观他眉宇间的豪烈之气便知是威风不倒侠骨犹存。
不等张松溪等人答话,易夫人已快步回到丈夫身边低声道:“大哥怎么先出来了?”她在张松溪等人面前举止温婉言辞之间却是寸步不让,如今在丈夫的面前虽是出言责问却是情意绵绵与方才大为不同。
易天海握住妻子的手指,笑道:“武当四侠、七侠名满天下,怎能不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