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林如亭看着和袁长卿似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其实就心眼儿来说,他一点儿都不比袁长卿差。且他打小就帮着祖父伯父管着书院里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子们,最是擅于揣摩人心,见昌元帝突然改了态度,他便知道,十有八-九是为了他的父亲。他只作不知情的模样,处处顺着昌元帝的意思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偏那话又叫人听了极舒服,等琼林宴上酒过三巡时,昌元帝早忘了林如亭是林仲海之子了,直觉得自己那神来一笔,果然给大周挑了个栋梁之材。于是,当场下令,叫林如亭入内书房行走。
而,和得了皇帝青眼的状元郎相比,袁长卿这个探花郎则立时就成了一道背影——也是,虽然皇帝受他亲娘的挟制,不得不违心给了袁大一个他不想给的出身,可怎么说人家都是顶级大boss,便是明着不好把袁长卿怎样,暗地底给他穿个小鞋什么的,简直不要太容易哟!
于是,虽然袁大探花和状元榜眼一样,依惯例被皇帝赐予进士及第的出身,且也被授予了翰林编修之职,可同样是入翰林院,林如亭一入仕途就能出入皇帝的书房,袁长卿却得了个修书的差事——不是修史书的那种修书,而是修补藏书的那种真正的修书!
以后世的话来说,其实他就是个图书管理员……当然,这是琼林宴过后,袁长卿要面临的现实。此时则还在琼林宴上。
袁长卿的座位靠着皇帝,叫昌元帝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一看到他,就叫昌元帝想起前两天的憋屈来,于是越看他心里火越大,偏还当众发作不得,便想着主意刁难起袁长卿来。对他皮笑肉不笑道:“难怪连太后都说爱卿天生是个探花郎的胚子。这相貌,便是在唐朝,也妥妥的是个‘探花使’。如今正是春光最好之时,加上卿这等人品相貌,倒叫朕来了兴致,索性就委你做个‘探花使’,去御花园里挑一朵天下最美的花来。你若找到了,朕自然有赏,若找不到,或者找来的花不是天下最美的花,可别怪朕罚你。”
昌元帝点状元那天发生的事,外人自是不知内情,宴上新晋的进士们听皇帝这么说,都只当皇帝是突然来了兴致,便纷纷起身拍着马屁,附和说这个点子雅致,倒逗得昌元帝一阵开心——他们哪里知道昌元帝这是在给袁长卿挖坑,只当便是罚,也不过是罚酒罚诗罚文章而已,哪里知道袁长卿所面临的危险。
他们不知道,太子、四皇子,还有五皇子却是早知道袁长卿这探花郎是怎么来的。于是,三双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眼,全都看向袁长卿。
只见袁长卿从容起身,也不找借口推辞,只向着皇帝道了声“领旨”,转身便出了大殿。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四皇子回头对皇帝笑道:“父皇休要说我挑剔,所谓众口难调,他觉得美的,我可未必就觉得美。”
那些原正笑着的新晋进士们听了,顿时愣了愣,心头忽地有种不好的感觉,便悄悄看向上首的昌元帝。
昌元帝笑道:“找不到也没什么,不过是受罚而已。”
——果然,纯粹就是想找理由罚一罚袁长卿的。那些机灵的人立时听明白了昌元帝的话外音,心里顿时调整了对袁长卿的态度。
而在昌元帝和众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林如亭则和太子飞快地交换了个眼色,二人脸色不禁一阵凝重。
五皇子原就和袁长卿交好,此时更是凑到太子耳旁低声道:“要不要我偷偷去趟慈宁宫?”上一次皇帝闹脾气时,就是太子暗地里派人去通知太后的。
太子摇摇头。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他大概也能猜得到。这样的场合里,且袁长卿不曾有任何的过错,便是他找来的花不合昌元帝的要求,皇帝也不可能因此就伤及他的性命,或者罢了他的前程——若真那样,此时列席两边陪宴的各部大臣们也会上来劝阻。这样一来,袁长卿倒很容易就能脱身了——太子担心的倒是,皇帝只是想要借此由头来羞辱袁长卿一通。
上一次他之所以能请动太后,是因为那是国事。这一次,若皇帝只是想要羞辱一个才刚刚踏上仕途的臣子,别说太后,便是列席两边的大臣们,大概都不会站出来替袁长卿说一句话。最多在事后给皇帝上两道折子,指责一下皇帝的荒唐,也就算是给新科探花一个交待了。
袁长卿在宫里面临困境时,珊娘则正和她的父母一同在林二先生家里作着客。
这一科,竟是再没有人比林二先生更为风光得意了。他的至亲子侄,包括亲传弟子,三人下场,三人全都高中,且不说其中还有一个状元一个探花郎,便是因为毛躁而于殿试时略有失手的林如轩,也是会试第六殿试第十三的好成绩。一时间,林二先生高兴得几乎无可无不可了。
也因此,便是林如亭袁长卿等人仍在宫里领着宴,林二先生依旧命家人摆起了酒宴,请着书院同僚和京城里常与他诗文应对的那些文坛巨匠、名师大儒们,一同过来吃酒庆贺。
而作为探花郎的岳父,五老爷也想请客来着,一来他才到京里,就那么几个老友,还全叫林仲海给请了去;二则,是他打赌输于林仲海了,只得把这头一天的宴客让于了林二先生——他和林二先生赌着袁长卿的名次,林二先生心里多少知道一点朝局的,故而猜着袁长卿定然不可能是状元,五老爷却并不关心政治,对朝局更可谓一无所知,只盲目地信任着袁长卿的才学,非说他是状元之才……
男人们在外院谈古论今,一个个于酒酣耳热之际恨不能立时一展自己那“治国平天下”的手段;女眷们于内宅,则更乐意探讨些“修身齐家”的本事。
二夫人便问着珊娘:“大郎得中,袁家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珊娘摇摇头,笑道:“昨儿花叔也往那边府里报了信的,那边只说老太太和四夫人染了时症病倒了,都没见花叔。”
“那你呢?”五太太担心道,“四夫人那里倒罢了,老太太那里,怕是你要去侍疾吧?”
珊娘倒想装个样子的,袁长卿却直接把她拦了回来,只叫花妈妈过去看了一趟,且还告诉那边府里的人说,珊娘身子也有不适,怕把病气过给那两个已经病倒的人,只好遣了花妈妈来代为看望……
这里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二夫人抬头看看天色,站起来笑道:“定然是他们回来了!”
二夫人还真说对了,还真是袁长卿他们回来了。三人只进来内院行了个礼,便叫外面的那些名师大儒们给拉走了。那林如稚原就是个活泼的,此时更是对那琼林宴好奇得不行,便硬是拉了珊娘背着人跑到前厅的后窗下,听着林如轩像说书般,绘声绘色地说着琼林宴上的事。
她们到时,林如轩正说着袁长卿这个探花郎的来历。
虽说他这探花来得如同儿戏一般,可宫里放出的消息却是另一个模样的。宫里只说,那前三名的文章都一样好,叫皇帝一时犯了难,跟太后说起此事时,太后只认得三人里的袁长卿,便说他长得最好,是探花郎的胚子……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市井百姓倒是挺喜欢这个说法的,甚至一时传为佳话。
众人正议论着,林如轩那里又绘声绘色地说起昌元帝委袁长卿为“探花使”,叫他去御花园里挑选一朵天下最美的花的事来。
“你们再猜不着,袁大,不,探花郎他找来的是什么花……”
话说,当年世祖皇帝曾效仿唐太宗,在御花园的一角也建了个凌烟阁,里面挂着当初为创立大周基业立下汗马功劳的一批文臣武将的画像。那阁前有一株世祖皇帝亲手栽种的木棉。当年世祖皇帝曾说过,那红红的木棉花里藏着先人为后人所流的血,所以是这世间最美的花……
所以,袁长卿带回去的,便是这株木棉树上的花。
回家的马车上,见珊娘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袁长卿便逗着她道:“其实我认为,天下最美的花在我家里。”
珊娘怔了怔,忽地拿手指头捅了他一下,睇着他道:“人前你倒也这样油嘴滑舌一次啊!”
袁长卿笑着抓住她的手指,道:“真的,我真觉得我们家那株月季花是天下最美的花。你种的,我给除的虫,开的花岂能不美?”
珊娘这才意识到,他又在捉弄她了,于是扑过去又动起手来。
袁长卿闷声一笑,对她道:“这样多好,不愁眉苦脸了。”又道,“你别替我担心,我好着呢,他们最好是能把我选官选到外地去,我就带着你,还有老爷太太,我们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正好也看看这美好的春-色。”
可惜的是,天不从人愿,袁长卿并没有能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被人踢出京城,而是被人塞进了翰林院,做了个一个月里都没一本书可修的修书匠……
不过对于袁长卿来说,这样的安排倒正好便利了他。之前他就答应了太子,要替他担下一摊子事的,若是他如林如亭那样受着重用,就只能一个人当两个人使着了。如今他得的是个闲差,且上司还是太子那一系的,他简直可以说是爱去不去,工作之余,竟叫他得了许多的空闲,整天带着珊娘城里城外的溜达。
第147章 ·光宗耀祖
自古以来大周这片土地上便有那“光宗耀祖”一说,袁长卿中了探花,自是要把这个喜讯告诉祖先一声儿的,偏他们两口子只是从袁府里搬出来住而已,名义上跟四老爷一家并未分家,所以,他们还需得回袁府去祭祖。
而金殿传胪后,袁老太太得知袁长卿高中探花,险些没把自己憋出个好歹来。偏珊娘这时候派人来报喜,她一时气恼,便对外称了病,干脆连人都没见。第二天,老太太想着他们俩口子如今已是不同往夕,应该更要珍惜名声才是,便是惺惺作态,怕也要来探病的。却不想那二位,一个说要去宫里赴琼林宴,一个干脆也学着她称起了病,只派了个花妈妈过来探病,把老太太气得也没见人就把人打发了。第三天,她原还想着若是今儿再看不到人,她要怎么把探花郎夫妇这不孝名声传出去,不想袁氏族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头老太太们先登了门。
几人一递一声儿地奉承着老太太,直说袁长卿这个探花,有一半该归功于老太太的教养,又夸她待袁长卿如己出,还说她深明大义,知道家里人多事乱会影响到袁长卿的科举,竟不顾别人的闲言碎语,同意叫他们俩口子搬出去清静读书,这才有了袁长卿如此好的成绩……如此这般,不要钱的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几人才吭吭哧哧说了今日的来意。
却原来,如之前所有的朝代一样,大周建国初期,是武贵文贱,随着世间承平日久,朝廷上渐渐又变成了文贵武贱。加上漠洛河一役,叫袁家军精锐尽丧,如今袁家各房虽说都有子侄在朝为官,却是除了四老爷算得是个高官外,其他或在基层,或在地方,且还都是任着武职,家里子侄中少有从文的。因此,当得知袁长卿高中后,平常总当他是个隐形人的族人们才仿佛突然看到了他的存在一般,开始拐着弯地劝说老太太赶紧把他接回来。
“……如今他已经考完了,自是再没那个必要住在外头。再说,他们小俩口年纪轻轻的,又懂得什么生活,不过是被下人们糊弄着罢了,总要老太君帮着坐镇才行。”
老太太跟这些人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岂能不知道这些人心里的小算盘。说起来,人都有趋利之心,之前袁长卿在家族里跟个隐形人一般,除了因他自己的沉闷个性使然外,其实也因为这些亲戚们看着他不过是个孤儿,远没有四老爷有利用价值而已。如今他这一登科,才叫族人发现,原来袁长卿身上还有他们所不知道的利用价值,所以才跑来暗示着老太太和袁长卿和解。
至于说老太太和四老爷所担心的,袁长卿翅膀长硬后会不会把爵位夺回去,族人才不关心呢,反正这爵位又落不到他们的头上。
而就老太太来说,其实她也巴不得把袁长卿俩口子给弄回来的——放在眼前总比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做什么强。于是老太太长叹一声,道:“我们做长辈的,有哪个不盼着儿孙都在身边?偏那孩子是个闷的,心里有什么想法都不爱跟人说,我就只怕他搬出去这些日子,在外面自由惯了,再懒得回来被人管束。你们说接他们回来,我们自然是肯的,就只怕他们不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