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通大哭,终于叫珊娘疏解了心头淤积了两世的痛。她吸了吸鼻子,推开他,从袖袋里掏出帕子擦着眼泪道:“我要看你的心做什么?其实我早想通了,人之所以会不快乐,就是因要求太多。所谓无欲者无求,我不要求你任何东西,你给的任何东西都会是礼物,而是若有一天你不想再给了,我也不会因此感觉受到伤害。”
她用了一世才明白,爱一个人,没必要用尽全力。你爱得愈多,想要得到的就愈多。而如果对方的给予达不到你的期望,你便会感觉失落,感觉不甘,感觉受到了辜负。然后你会不停地去苛求对方,逼迫他回应你更多……于是,渐渐的,你的爱就变成了一种束缚。他想逃,你想绑。他若挣脱你的束缚,痛的是你;他若挣不脱,死的是他……
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少爱一点,给对方留点空间,也给自己留下余地……
拥着珊娘,袁长卿一阵沉默。其实就他的本性来说,也是极怕被人紧缠着的,偏珊娘这样放任着他,不来缠他,倒叫他满身心的不痛快起来。而理智的那一部分又叫他赞同着珊娘的说法……只是,他也不过是个俗人,给予的,终究还是想要得到回报……一时间,他只觉得一阵左右为难,感觉怀里的人儿竟是他此生最大的一个难题一般。
不过,好在蛤蜊似的十三儿终于肯对他开口了。
许是因为她的保留,叫他当晚又颠狂了一夜。珊娘原不想顺着他的,可那人有着颗百变玲珑心,竟是每一回都能挑动她的心弦。而每每被他逼到忘情处时,除了任他为所欲为外,她竟是什么都做不了……而,也只有这个时候,袁长卿才能肯定着,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并不如她肯承认的那般“只一点点”。
为了证明那种感觉不是自己的虚妄,袁长卿袁大爷不辞辛苦地耕耘了大半夜,直到外面珊娘陪嫁来的那口西洋钟敲过凌晨三下,他这才不甘不愿地任她坠入黑甜梦乡。
累极而眠的她,甚至在他因睡不着而轻抚着她的眉眼时,都没能被惊醒。
睡不着的袁大爷一边描摩着她的眉眼一边微笑着——“无欲无求”。她若真对他无欲无求,怕也不会把他的背挠成一幅地舆图了……
纵欲过度的下场,便是俩口子都起晚了。
许是因为喂饱了(咳,这回,那啥,是真喂饱了),总之,珊娘虽然起晚了,却难得的没有下床气。和袁长卿一同去老太太的院子里给老太太请安时,四夫人、袁咏梅,还有袁昶兴,都已经在老太太那里奉承说笑了好一会儿了。
见他们小俩口进来,老太太立时笑眯了眼,冲着珊娘招手道:“快过来,快过来!别站在帘子底下,那边有穿堂风,小心别冻着。”
话说袁老太君和侯老太君虽说是同族姐妹,二人的风格却迥然不同。侯老太君待人偏于刚强,该狠戾时也肯叫人看到她狠戾的一面;袁老太君却更喜欢装个和善人,把所有的狠事狠话丢给别人去说去做。从珊娘进门那天起,她对珊娘就再没有过一句不中听的话。每每珊娘来请安,她更是一副慈祥长者的模样,拉着珊娘的手一阵嘘寒问暖。
若不是有前世的经验撑着,珊娘不定还真就被老太太的怀柔给搞定了。不过老太太那里爱装个贤慧人儿,她也不肯做那失礼之人,便也调动着她的戏剧细胞,配和着老太太一同演出着这上慈下孝的一幅五好家庭美好画卷。
袁咏梅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珊娘和老太太的腻乎,便起身过去拉着她母亲的衣袖,假意抱怨道:“母亲你看,大嫂子嫁过来后,祖母眼里就再没我和二哥了。”
老太太听了一阵呵呵地笑,道:“你嫂子刚来家里,我自然要偏疼她一些。”
比起老太太,袁咏梅的手段心计都生嫩了许多。老太太那里从不肯轻易露出獠牙,袁咏梅却总想在珊娘面前立威,因此,如那天九婶娘来看家具时一样,她已经好几次给珊娘挖坑了。如今珊娘也算是总结出对付袁咏梅的一套办法了——这姑娘人前北后两张脸,既这样,当面揭出她不肯给人看的那张脸就是。
就目前的效果来说,珊娘表示很满意,至少她在袁咏梅手上还没吃到亏,倒是袁咏梅在她手里吃了几回闷亏。
而许是因为之前吃的那些闷亏,叫袁咏梅越来越想叫珊娘也吃个闷亏,便装着一副天真的模样,看着珊娘拍手道:“我知道大哥哥大嫂子今儿为什么起晚了。听说昨儿大嫂子回来时连眼睛都哭肿了,可是因为这个才晚了?”
她那里暗示众人注意着珊娘的迟到,珊娘却诧异于她竟会知道她昨晚哭肿了眼——要知道,昨晚他们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且她从头到脚都笼在斗篷里,直到她进了正屋才除了斗篷。也就是说,除非是他们近身侍候之人,不该有人会看到她哭红了的眼才对。
而显然,在袁长卿给她的不可靠之人名单外,还有不可靠之人。
她看了袁长卿一眼,回头打趣着袁咏梅道:“四姑娘先别忙着笑话我,等明儿你出嫁离了娘家门的时候不哭,那我才服了你呢。”
她一个已婚的,要打趣一个未婚的简直太容易了。便是四姑娘再厚的脸皮,装着清纯也得红一下脸,于是她跺着脚,拉着老太太又是一阵不依的乱扭。
老太太那里又一阵宽容的笑,对珊娘道:“叫什么四姑娘,也忒生疏了,该叫四妹妹才是。还有你四叔四婶,你也跟着长卿叫四叔四婶就好,偏你叫得那么生疏,竟叫什么老爷太太。”
珊娘回头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这是我家乡的习惯。便是我父亲母亲,我也是习惯了叫他们老爷太太的。再比如我大伯,我也习惯了叫大老爷的。要叫我改口叫大伯,我倒是不习惯呢。”——其实主要是她不乐意。便是她愿意配合着他们演出天伦和谐的大戏,也不乐意叫得那么亲近!没见袁长卿也很少主动开口叫声“四叔四婶”的嘛!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袁昶兴在那里笑道:“怪不得!那年在你家时我就觉得奇怪了,你们怎么都称呼自己的父母是‘老爷太太’呢?原来这是乡俗啊。”
珊娘一回头,就和袁昶兴那黏腻的眼神撞在一处。她顿感一阵恶心。
虽然袁长卿从来没有跟她明说过,但从他的信里,她隐约猜出来,他原是打算要叫袁昶兴瘸一辈子腿的,偏天不从人愿,竟叫袁家人找了个好大夫把他的腿接好了,最后只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不疼不痒的疤痕而已。
珊娘从来就不是个宽容的性情,当初他算计着她的仇还没报,偏如今他还敢拿那样不洁的眼神看她,她顿时就怒了,心里筹划着该怎么给他个教训,脸上却装着一副心无城府的模样,看着他笑道:“原来你也注意到了。外乡人都觉得我们那里的风俗很奇怪呢。”
——她这里默默算计着袁昶兴,却是忘了如今她早已经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而她的战友袁长卿同学,在看到她竟冲着袁昶兴笑脸相迎时,心里早打翻了醋坛子。
老太太那里更是不可能知道这几个看似笑谈风声的人心里各有盘算,只笑道:“果然是十里不同音,各乡各风俗呢。”说着,又扭头问着袁长卿道:“你原说要帮着你老师完成什么书,这才放下学业的。既然如今不打算再去外面奔波了,且正好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你是不是该下场一试了?”
袁长卿十岁时正式师从林仲海,十三岁中秀才,第二年便考取了举人的功名。十四岁的举人老爷,在当时的京畿直隶曾轰动一时,只是他的老师林仲海不愿意拔苗助长,才一直压制着不许他下场。而至于说袁家人,当初都不乐意叫他读书识字,哪里能真心盼着他去科举。老太太这么问,不过是试探袁长卿接下来的动向罢了。
袁长卿垂手道:“我已经给老师去信了,看老师的意见如何。如果老师认为我可以一试,我也想下场一试。”又道,“至于老师的书,老师的意思是,也该有个人在后面把我们收集来的资料汇编一下了,省得到最后再发现有什么纰漏,那时候再想补全就难了。”
著书之事,袁长卿早跟珊娘交待过的,可显然袁家人是头一次听说。
袁家人忌惮着袁长卿,原就是怕他的名声太过响亮之后会阻了袁昶兴的袭爵之路,偏他小小年纪就有了举人的功名不说,如今竟还要借着林二先生的东风著书立传——这对于读书人来说,是天大的荣誉。袁家人岂能叫他攀上这东风?所以他们才左一封信又一封信地催着他赶紧回来完婚。他们却是谁都没有想到,这竟正中了袁长卿的下怀。而叫他们更想不到的是,他们以为把袁长卿拉回来后,这著书之事就该作罢了,不想林仲海竟这么看中这个弟子,把最重要的汇编工作交给他来做……
袁家人相互默默对着眼色时,珊娘则诧异着袁长卿要下场一事。她记得很清楚,袁长卿下场是在太子得势之后,离着如今该还有个两三年的时间才对。而若是他打算明年下场,却是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是当年的那个“袁探花”了……
她这里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就听得四夫人对袁长卿说道:“你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不如叫兴哥儿也去帮你吧,反正他闲着淘气也是白淘气。”
珊娘的眼顿时便是一眯,心里一阵冷笑。这些人,看不得袁长卿的好,一心想要把他拉下来。如今眼看着拉不下他,便又想着借他的势了。
袁长卿那里还尚未答话,就听珊娘笑道:“就怕兴哥儿吃不得那个苦。这书我也知道,每一个字都要核对了出处的,且核对之人还得在下面署了名,稍有疏忽,那可就是遗臭万年的事。更别说为了查一个出处,有时候得把藏书阁的书统统翻上一遍呢。就这样,都未必能找得到想找的。”
她这里吓唬着袁昶兴,却是再想不到,她的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竟是各有各的意思。
袁长卿那里是忽地就扶正了醋坛子,觉得他媳妇儿心里到底还是向着他的。
而袁昶兴那里,则是觉得珊娘这是在向着他——他断腿前就一直注意着袁长卿的动向,断腿后,便也开始注意起珊娘的动向来。因此,围绕着珊娘的那些闲言碎语他竟是一个不落全都知道。且他还得出一个结论,认为珊娘也是个有着花花肠子的人……最妙的是,他发现袁长卿似乎是真喜欢上了这侯十三,偏十三娘看他只那么淡淡的……刚才他故意接着珊娘的话向她示好。她不仅接了他的话,且还冲他微笑了……这让一向自恋的袁昶兴忍不住觉得:有门儿!
且不说袁昶兴那里转着什么龌龊心思,只说袁咏梅,见袁昶兴饧着眼看着珊娘,哪还能不知道她二哥这是又犯了风流病。于是她眼珠一转,看着袁昶兴笑道:“还是大嫂子懂得心疼人。”
珊娘看她一眼,默默在心里的小黑本上给四姑娘记了一笔。
他们这里小一辈各逞机锋,四夫人那里则和老夫人在讨论着过年的事。老太太看着珊娘道:“这大过的年,家里事多,虽说你才嫁过来,也不能偷懒,得帮着你四婶才是。”
珊娘看向四夫人。四夫人脸上虽然笑着,那笑容却跟摆了半个月的馒头似的僵硬。
于是珊娘笑道:“我哪里懂得这些,怕是连帮着太太打下手都不能。”
这一回,四夫人脸上的笑顿时便如回锅的馒头般暄软的起来。
闲聊了一阵后,老太太那里便找着借口把袁长卿兄弟和袁咏梅打发了出去,然后拉着珊娘的手,一阵低声问她和袁长卿如何,又道:“我的孙儿我岂能不知道他的禀性?自小就是个不懂得照顾人的。你们是新婚燕尔,他那里又正新鲜着,偏你这里还腼腆着,竟不敢跟他说一个‘不’字。他如了愿,却苦了你。今儿你们起晚了,知道的说他的不是,不知道的,怕都要笑话你呢。下次你可再不能这样顺着他了。”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便是隔了一世第二次听到,珊娘仍免不了一阵感动——老太太演得真好,便是她知道真相,都差一点就觉得,老太太这才是真心在为她打算,偏那袁长卿不是个东西,只顾着自己快活,不懂得体恤她,竟带累得她被人看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