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长卿看她一眼,扶着她的手臂将她送上马车,然后自己也一猫腰,钻了进去。跟着珊娘出门的三和则上了后面的马车。
见珊娘坐好了,袁长卿从座位旁的暗格里拿出一条毛毯盖在她的腿上,垂着眼道:“我知道你是觉得害羞,可我那么做,其实也是想要听你夸我一句好的。”他盖好毛毯,手压在她的腿上,抬眼看着她又道:“可你每次都不肯给我一句好话。”
珊娘默默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又犯了前世时的毛病。前世时便是如此,哪怕别人做得再好,她心里认同,嘴上却总挑着别人的毛病,最后竟是叫谁都害怕再跟她亲近了……
于是她柔柔一笑,从善如流地对着他道了声,“你费心了。”
袁长卿的印象里,珊娘一向是个嘴硬得要命的,他再想不到他不过嘀咕了一句,她竟就改了。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笑着应了一声,“应该的。”
马车到达码头时,那码头边正热闹非凡。
珊娘扶着袁长卿的手才刚要下马车,抬头间,忽然看到那码头边靠着一排三艘造型很是独特的船,她顿时一阵兴奋,摇着袁长卿的手道:“看,西洋的船!”
袁长卿回头看了一眼,笑道:“那是经过水师改良的西洋船,叫双-飞燕,是如今世上航速最快的船了。”又道,“想就近看看吗?”
珊娘正点着头,就见她哥哥侯瑞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也指着那船对珊娘道:“珊儿,快看,跟画上的一样呢!”又看着那船,满带憧憬地道:“看着吧,总有一天我要上船去!”
“好志向!”忽然,有个人在他们身后大声说道。那人不仅很是冒昧地插话进来,还极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侯瑞的肩上。
那侯瑞原是打架能手,身体壮实得跟头小牛犊似的,谁知竟经不住那人的一巴掌。侯瑞被拍了个趔趄,顿时不高兴地回头瞪向来人。
侯瑞和袁长卿都算是高的,偏来人竟比他俩还要高出半个头去,且生得膀大腰圆。虽说今年是个暖冬,京城未见下过几场雪,可到底是冬天,此人身上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短衫,下面的裤管还高挽着,露出两截毛茸茸的粗腿。最叫珊娘惊讶的是,此人竟还光着脚!
“怎么,大郎终于决定要投笔从戎了?”那人看着袁长卿瓮声瓮气地嚷嚷道,“我就说你骨子里流着老令公的血,不可能做个文弱书生……”
“便是投笔从戎,大郎也不可能跟你去海上当海匪去!”忽然,那壮汉身后又冒出一个细瘦的汉子。那汉子约四旬左右的年纪,他倒是打扮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套正规的军服号衣。自圣元革新后,军队里各个级别的服饰各有不同,珊娘不懂,故而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什么级别,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个小兵。
那中年人看着袁长卿道:“听说你要娶媳妇了?哪天?我们也好上门道贺去。”
袁长卿抿唇一笑,将被侯瑞挡住的珊娘拉过来,对那二人道:“两位叔叔消息滞后了,这是内人。”又对珊娘道:“这二位叔叔是我祖父生前的部下。朱三叔如今在海军,刘叔在兵部任职。”
说着,他又问着那壮汉道:“朱三叔怎么回来了?”
“述职。”朱三粗声粗气说着,又好奇地把珊娘打量了一番,然后拉着袁长卿道:“我才刚听人说,说是你不跟你老师去编什么书了,既这样,不如跟我上船呗,我保你建功立业……”
他话音未落,就叫那刘叔一巴掌拍了过来,道:“你个猪脑子!大郎才刚新婚,你拉他上船去做什么?!”他扭头对袁长卿道,“大郎有什么打算?这些年你的武艺应该没丢开吧?正好明年是大比年,不如你考武科吧,我保举你来兵部任职,凭着老令公的威名,你定然……”
没容他把话说完,袁长卿便摆着手笑道:“二位叔叔误会了,家里没有叫我弃文从武的意思,只是因为我要娶亲,这才暂时跟老师分开而已。等年后,我还是要帮着老师去编书的。”见那二人似还想说什么的模样,袁长卿忙岔开话题,指着侯瑞向那二人介绍道:“这是我大舅哥,一直对海船很有兴趣,不知道二位叔叔能不能领我们上船看看?”
那二人大概也是知道袁长卿的性情的,看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哈哈笑着应承了。
珊娘悄悄拉了袁长卿一下。袁长卿看着她轻摇了一下头。别人不知其意,他二人却心中自有默契。
跟着朱三上了海船,侯瑞早兴奋得一阵奔前跑后,还硬拉着那朱三一阵问长问短。
袁长卿则趁机和珊娘走在最后面,一边悄悄跟她说道:“这两个以前都是袁家军。只是朱三叔从袁家军里脱离出来后就入了海军,刘叔则进了兵部。他们都是被四叔从袁家军里排挤出来的,所以总想抬着我去跟四叔打擂台。”
珊娘抬头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道:“我又不笨,我几斤几两自己能不知道?就算被他们抬上去,怕我也只是个傀儡。”
看得出来,那个朱三叔是个直爽的军汉,上了船后就再没跟袁长卿提及从军的事。且他见侯瑞是真心喜欢船,顿时也来了兴致,便带着侯瑞在军舰上上下下一阵转悠。那刘叔则显然是个政客,时不时地找着机会过来撺掇着袁长卿。便是袁长卿那里沉默不语,他仍是喋喋不休地不肯放弃。
珊娘抬头看看袁长卿,心里一阵难过。为他,也为自己。前世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所以当那些人找到她时,珊娘以为这对于他来说是件好事,便帮着当了一回说客,结果自然是惹他厌弃了……而在外人眼里,都说袁家军的旧人如何顾念着他,谁又知道其中内情……
她默默叹了口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和他保持着距离,而是故意紧走两步贴在他身旁,且再不离他的左右半步了。
那刘叔原还想凑过来再说些什么的,却没有料到珊娘忽然贴了过来,叫他倒不好再凑过去,只得呵呵笑了两声,转身走开了。
袁长卿垂眸看着珊娘微微一翘唇角,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抓住了珊娘的手。
第119章 ·合家欢
原本袁长卿计划在送走侯瑞他们之后,带珊娘在城里逛逛的,可因在船上耽搁了那么一会儿,时间也就不够了。
回去的路上,他见珊娘隔着车窗看着街景,便道:“除夕晚上,我带你去天宁寺听祈愿钟去。”
珊娘立时回过头来,“可以吗?”顿了顿,又道:“就我们吗?”就她所知,袁家人过除夕似乎没这个习惯的。
“嗯。”袁长卿微笑着点头。
珊娘则一偏头。老太太那么讲究个“合家欢”,大概不会同意放他们单独出门吧。“老太太那里大概不会同意吧?”她道。
袁长卿斜她一眼,道:“我既然提出来了,自然有办法做到。”
他沉默了一下,忽地伸长手臂,将她缩在毛毯下的手拉出来,握住她的手又道:“你要学会信我。我知道你嫌我话少,你嫌我总不跟你说我的想法,可我正在改。倒是你,自我们订亲后,就再没见你跟我说过你的想法。你甚至叫我觉得,你好像随时准备着转身走开一样。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开诚布公,彼此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珊娘一震。直到他这么说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心底深处一直在不安着,一直下意识地等着他再次露出那种她所痛恨的冷漠……
“为什么我感觉你在怕我?”袁长卿的手捧着她的脸,身体向着她微微倾斜过去,盯着她的眼眸道:“你在怕什么?你怕我会伤害你吗?”
他盯着她的眼显得乌黑而深邃。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很早,窗外店铺中闪烁而过的灯光,在他的眼中投下跳跃着的光芒,然后一闪而没。
看着他眼中跳动着的光芒,珊娘竟有种沉沦的感觉,以至于那一刻,连心神都渐渐迷失了,于是她喃喃说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怕你现在对我好,以后等你发现我其实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后,你就不愿意再对我好了。”
“我不会的。”袁长卿道。
“会的。”珊娘固执道。她盯着他的眼,缓缓道出她心底最深的恐惧。“我比你想像的更了解你。你其实是个绝情的人。你用情时会用情至深,可你无情时也是最冷酷无情。你喜欢的,你会捧在手心里;你不喜欢了,你转眼就能抛开。你问我怕什么,我怕等哪一天你看不上我了,会连一个眼尾都不肯给我。我怕我掉进你的陷阱里,你出去了,我却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忽地,袁长卿伸手勾住她的脖子,一把将她的头揽进他的怀里,带着小小的慌乱道:“你、你别哭,我向你保证不会那样的,你要信我!别哭……”
直到这时,珊娘才感觉到她鼻子正在发堵,眼睛里也跟蒙了层水雾似的。她一眨眼,那眼泪便从眼眶中滚落下来,掉在袁长卿的衣襟上。
而掉了第一滴泪后,那眼泪竟跟冲破了闸门一般,争先恐后地从她那自前世起就被堵塞住的胸臆间奔腾而出。她先还努力压抑着,可等她感觉到背上那人的手臂正用力箍紧着她,太阳穴旁那人的唇正安慰地亲吻着她时,那前世的委屈顿时泛滥开来,于是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袁长卿再想不到,看起来干脆利落得不带一丝拖泥带水的侯十三儿,内心竟是这样的……多愁善感——他自是不可能知道她这是在感怀前世,只当她是杞人忧天,不禁一阵无奈。可除了紧抱着她安慰她,任由她将堵在心里的情绪宣泄出来外,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只能不断地贴在她的耳旁小声安抚着她、亲吻着她的发际。
“十三儿、十三儿,”他摇着她感慨道,“你竟还感觉不出来吗?我若真能对你无情,你我哪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想嫁我,可我却想要你想得要命,甚至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做了那么多的事,只为了能够如愿娶到你。你竟还说我可能会有后悔的一天。是,我天性里确实是有凉薄的那一面,可你是我苦苦求来的啊,我费了那么多的心力,你觉得我还会放手吗?”他沉沉叹了口气,将唇贴在她的额上,无奈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叫你信我呢?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