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屏风后隐隐绰绰的浴桶,不由就叫珊娘想起她的奶娘来。她曾托侯瑞帮着打听奶娘的下落的,侯瑞却和老爷一样,记恨着李妈妈的丈夫引来了贼人,怎么也不肯帮她,最后她只好病急乱投医,求了周崇。只是,直到现在周崇那里也没能找到任何线索。
见她神情怔怔的,三和小声道:“姑娘可是不惯跟人一起睡?”又道:“要不姑娘在这榻上将就一夜吧。”见珊娘没说话,她便快手快脚地卷了她原本正睡着的铺盖,回头对珊娘笑道:“姑娘稍等,我这就替姑娘换过铺盖。”
珊娘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阻着她道:“算了,别麻烦了,我就这样将就一夜罢。你回去睡,别值夜了。”
“那哪行?还有客人在呢。”三和笑道:“再说,也不能叫姑娘用我的铺盖啊。”
也亏得珊娘的箱笼就放在东间里,说话间,三和已经替她重新铺好了床铺,一边又道:“外间还有张贵妃榻呢,我在那里将就一夜就成。再不行,还可以打地铺。”等安置着珊娘睡下后,她才抱着她的铺盖去外间的贵妃榻上睡下了。
直到四周重新恢复了宁静,珊娘躺在软榻上闭了半天的眼,却仍是没能重新找回睡意。她翻了个身,再次从枕下掏出那块怀表看了看,只见怀表上的长指针比之前已经绕了半圈,便叹了口气,推开被子坐了起来。若是以往,她还可以找本书来催催眠,如今外间都睡着人,倒不好打扰了别人,便只得作罢了。
可枯坐着也不是事儿,于是她下了软榻,绕过屏风,推开临着落梅河的北窗,临窗看着外面被月光照得如一段深蓝色丝缎般的落梅河水。
此时夜色已深,对岸一片暗沉,只在极远处还有零星几点灯火亮着。倒是落梅河中,从梅山方向远远漂过来一艘小船,那船上挂着盏灯笼,灯笼的灯光倒映在漆黑的河水,和船上的那一点灯火恰相映成趣,忽明忽暗,一摇一摆地,看着极富意境。珊娘头也不回地从旁边的衣架上扯过一袭氅衣裹严了自己,便侧身坐上了窗台。
小楼的栏杆全都是美人靠式样的,因此栏杆下方的窗台设得很宽,足够珊娘缩着脚坐上去了。她以氅衣裹住光脚,将下巴搁在膝上,盯着那点跳动闪烁着的灯火默默看了很久。那忽忽悠悠晃动着的灯火,竟晃得珊娘的睡意一点点升了上来。她困倦地眯了眯眼,才刚要离开窗台回去睡觉,眼前的灯火忽然闪了一下,像是要灭了一般。
顿时,珊娘那才刚培养出来的一点睡意就这么被“闪”没了踪影。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扭头往那艘小船上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那艘小船已经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而刚才那灯笼的光芒之所以灭了片刻,却不是“灭”了,而是有人从舱里出来,正好挡住了那一点灯光。
从舱里出来的那个人,若不是正站在灯笼的下方,仅凭着那身乌漆抹黑的衣裳,就足以跟夜色融为一体了。
珊娘心头一跳,蓦地睁大了眼。
楼下,一段高墙外,便是那静静流淌着的落梅河。往东再过去不到三十米远,便是临着珊娘家后门处的小码头。却不知道为什么,这艘只点了一盏灯笼的单篷小船,竟没有选择在不远处的小码头上靠岸,偏不远不近地停在了这里……
忽地,小船又摇晃了一下。却原来是那个从船舱里出来的人,在船头盘腿坐了下来。
在那人的面前,一张矮几上放着酒壶酒杯等物。那人以右手拿起酒壶,优雅而从容地往那酒杯里斟着酒。
而便是这么直着手臂斟着酒,便是那么盘腿坐着,那人的脊背一直都是崩得笔直的——明明是这样一种紧绷的姿态,却偏叫他做出一股闲散适淡的味道来……
这熟悉的感觉,便是此时那人的脸正处于阴影之中,仍是叫珊娘认出了此人……
她忍不住一侧身,扶着栏杆往窗外探着头,想要能够看得更清楚一点……
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一般,船上那个原本正低头抿着酒的人,手中忽地一顿,然后飞快地抬起头来。
于是,还差两日便是中秋的明亮月光,便这么毫无遮拦地洒在了袁长卿的脸上。
二人隔着一道围墙默默对视了一会儿。
袁长卿一抬手,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然后放下酒杯,又垂眼默了默,再次地抬头看向珊娘。
就在珊娘被他看得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的瞬间,她眼前忽地一花,然后他的人影便从那艘船上凭空消失了,只余下小船载着那盏灯笼,在河水的倒影里不停地颠簸着。
一息之后,珊娘便眼尖地看到,一个黑色人影掠过了她家那高高的院墙。
从院墙到珊娘的小楼,中间还隔着一排花房以及几株高矮不等的树木。珊娘默默盯着那个黑影,便只见他几个兔起鹘落,人便利落地落在了离她仅一臂之遥的那株玉兰树上。
“怎么还不睡?”袁长卿低声问道。
许是怕说话的声音大了会惊动到他人,此刻他站得极靠近珊娘的窗台——也就是说,他正站在树枝的末端处。便是他的一只手正抓着头顶上方的树枝,整个人仍跟张纸片儿似的,随着树枝一阵上下晃动着,直看得珊娘一阵心惊肉跳。
“当心别掉下去。”她本能地提醒道。
袁长卿垂眸看看她,忽地微笑起来——却是叫珊娘蓦地就想起刚才游慧形容的“花开”一词来。
“不会。”他悄声说着,又问了一遍,“都这时辰了,你怎么还不睡?”
珊娘一眨眼,抬头瞪着他道:“是呢,都这时辰了,你怎么还不睡?还……”她抬手冲着他画了个圈儿。
袁长卿蓦地一低头,多少叫珊娘疑心他是不是因心虚而脸红了。然后他又抬起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伸手递了过去。
珊娘没肯接。
于是袁长卿便又向着树梢的末枝那端挪了一小步。
珊娘觉得她好像都已经听到了树枝断裂声了,忙伸手接了过去,一边道:“你往里面站站,树枝要断了!”
袁长卿又微笑了一下,既没有回答她,也没有依着她的话往里面挪动。
于是珊娘白他一眼,无声咕哝了一句,“摔死活该!”又看着手里的小瓷瓶道:“这是什么?”
正说着,袁长卿忽然冲她举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
珊娘一惊,果然听到她的卧室里传来一阵响动。她蓦地跳下窗台,绕过屏风探头一看,原来是林如稚又在那里翻身了。
她不放心地出去西间又看了一眼,见连三和都已经睡熟了,这才松了口气。等重新回到东间,她的头脑这才开始正常运转——大半夜的,这袁大不睡觉,跑到她楼外的河里泊着干嘛?!
她蹑着手脚重又回到窗边,探头再往窗外的玉兰树上看去时,却发现树上早没了人影。
是走了吗?
她踮着脚尖往仍在河边泊着的单篷船上看了看,却只见那灯笼仍是孤零零的亮着,其下却并没有人影。她疑惑地歪了歪头。
她这里才刚一偏头,忽然就感觉到有人在她耳边吹了口气。
珊娘一惊,险些叫出声儿来,却立时就叫一只大手盖在了嘴上,“嘘,是我。”袁长卿道。
又来了!
这是第二回了!
珊娘蓦地一阵恼怒,抬手就往袁长卿的肋下狠拧了一把,直拧得袁长卿一阵呲牙裂嘴,偏还不能出声,只好用力按住她的手,冲她一阵讨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