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将耳朵凑到窗边,便听得明兰咬牙切齿道:“……早跟太太说过,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是男人就信不得,偏太太什么事情都爱往好处想,还以为老爷跟别的男人能有什么不同……”
说到这里,她一顿,片刻后,那声音忽然变得飘忽起来,似梦呓般急促地低喃着:“他们会打你,会把你往死里打,你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还在跟你说笑着,下一刻巴掌就打了上来……还不许你哭,你哭就打你……你不哭还打你……高兴了打你,不高兴了还打你,把你往死里打,偏你还死不掉……男人都是一样,他们只会打人,打你,打你,打你,打你……”
这一连串的“打你”,听得珊娘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顾不得会不会被太太发现,探头往窗内看去,就只见原本站在太太身边的明兰忽然不见了,而原本坐在榻上的太太则在榻前蹲了下来,还哭着叫着明兰的名字,想来是明兰这会儿已经倒在了地上。
珊娘见状,赶紧抬手敲了敲窗户。
太太抬头看看她,再低头看看地上躺着的明兰,忙过去替珊娘开了门。
珊娘进得门来,一低头,果然看到明兰蜷缩着躺在榻前的地上,无神的双眼望着虚空的某一点,嘴里仍一个劲地念叨着“打你”。珊娘赶紧回手关了门,然后抬头看向太太。
太太抹了抹泪,以珊娘有些意外地果断道:“帮我把她抬到榻上去。”
珊娘忙过去,和太太两个把明兰搬到榻上,然后她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太太照顾着明兰。
太太从明兰的衣襟里拉出一个香囊,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珊娘忙过去帮她倒了一杯水过来。太太看她一眼,便接过水,扶着明兰坐起,将那药丸喂了她。
“要叫人来吗?”珊娘问。
太太摇摇头,扶着明兰重新躺好,道:“她不会有事的,睡一觉就好了。”又道,“已经有好几年都没见她犯过这病了,今天……”她顿了顿,掏出帕子又拭起泪来。
果然,没多久,明兰喋喋不休的低喃声渐渐低了下去,看样子是睡着了。看着她的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臂,珊娘忽地一抬头,看向太太:“这是……”
明兰的手臂上,累累叠加着好些陈年旧伤痕。
太太也看到了,忙伸手过去明兰的衣袖拉好,那眼泪又掉了下来,哽咽道:“她爹和她哥哥都是酒鬼,每回喝多了就爱打她,偏我又是个无能的主子,都护不住她……”
珊娘低头看看明兰,再抬头看看太太,忽然为她俩一阵难过。以前她总不明白,老爷和太太的关系怎么会弄得那么僵,甚至还闹到老爷吓晕太太的地步。现在知道了明兰的事,她倒多少能够理解了。太太原就是个耳根软对自己没信心的人,一个马妈妈早就已经压制得她畏首缩脚不敢见人了,再加上个被父兄虐待着长大的明兰,天天这么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太太敢让老爷近身才怪……
不过,反过来说,其实太太心里果然也还是有老爷的吧,不然也不至于老爷那里稍一改变策略,太太这里就轻易地丢盔弃甲投降了……
“许我真的错了,”忽然,太太喃喃说道。“我以为我可以试试的,可我好像真的错了,奶娘她……”太太说着,又静静地落下泪来。
珊娘一阵皱眉,“太太真这么想吗?”
太太抬起眼。
珊娘又道:“我不是替老爷说话,可太太真觉得,老爷是马妈妈说的那样吗?”
太太怔怔望着她,半晌,扭开头叹道:“我不知道,每次我觉得也许我对了,可事后总证明我错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沉默了一阵后,太太看着明兰喃喃道:“我是不是又错了?许明兰说的对,该关起门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别人如何原不跟我们相干,许那样就没这许多烦恼了……”
“真的吗?”珊娘截断她的话,“太太觉得是太太以前那样开心,还是现在跟老爷在一起更开心?”
太太看看她,忽地一低头,不吱声儿了。
珊娘道:“不知道太太注意到没有,其实老爷很怕您。”
“怕我?”太太一阵惊讶。
“是啊,”珊娘笑道,“只太太一个眼神,老爷那里再怎么大的火气,立时就偃旗息鼓了。”
太太怔了怔,忽然一阵苦笑,道:“可今天老爷就……”
珊娘道:“我倒是差不多能理解老爷的想法。老爷心里记挂着太太,怕马妈妈和马姨娘打扰了太太,这才急匆匆跑来,偏正好听到马妈妈在说老爷的坏话,偏太太那里不仅没有替老爷辩驳,反过来竟还替马妈妈求情,老爷心里一定觉得,太太眼里就只有马妈妈,没有老爷。”
太太一阵沉默。半晌,嘀咕道:“可是,妈妈到底是我的奶娘,便是要她荣养,也该是我的事,老爷他……”
“我觉得老爷这么做,一定有老爷的理由。”珊娘点着头道。
太太忽然抬头看向珊娘。
珊娘愣了愣,然后默默叹了口气。两辈子了,大概她是逃不掉做个管家婆的命了。“好吧,”她站起身,“我这就去老爷那里打探一下,然后再来告诉太太。”
☆、第七十七章 ·绯闻
第七十七章
珊娘从太太的绣房里出来,一抬头,便看到她哥哥侯瑞和桂叔两个都站在太太的院子里。
她忙过去问着桂叔道:“怎么回事?老爷怎么好好的……”
桂叔冲她摆了摆手,领着珊娘兄妹出了太太的院子。几人来到偏厅里坐了,桂叔这才把事情始末重又跟珊娘说了一遍。
却原来,从很久以前开始,五老爷就发现马妈妈的手脚不太干净了。只是,一来,那时候太太跟老爷的关系很僵,便是老爷想说,也怕太太不会信;二来,马妈妈只是沾点小便宜,于太太没有大的损失,老爷觉得没必要叫太太因为这点小事烦恼,能描补的他也就偷偷帮着描补了。
“……以前马婆子只不过是拿太太庄子上的出息去放债,或者以多报少,都是些小手段罢了,可打今年开春后,她不知怎么胆子突然就大了起来,一开始说是庄子上受了灾,吞了庄子上的田租,后来又说佃户们要救济,哄着太太往外掏钱,今儿老爷更是得了消息,说她居然哄着太太要贱卖了太太的陪嫁庄子。老爷觉得不能再不管了,可又不愿意太太知道内情难过,便想着叫马婆子荣养算了,谁知那马婆子竟闹将起来,偏太太不明就里,还替马婆子求情,老爷就给气着了。”
珊娘皱眉道:“老爷是出于好心才瞒着太太的,可若是因为这个反而叫太太对老爷生了嫌隙,就是得不偿失了。桂叔该劝着老爷些才是。”
桂叔垂着的双手相互一握,叹道:“哪能不劝呢?可老爷的脾气姑娘也是知道的,这会儿在气头上,听不进劝去啊。”
侯瑞看看桂叔,再看看珊娘:“那,我们也不能这么干看着吧?”
桂叔道:“要不,姑娘和大爷试着再去劝劝老爷?”
珊娘正沉思着要怎么劝老爷,侯瑞忽然道:“我去吧。总不能任由老爷太太这么僵持着。”
珊娘惊讶抬头,她再没想到,那么怕老爷的侯瑞竟会主动这么说。
许是她的惊讶太过明显了,侯瑞冲她翻了个白眼儿,道:“怎么说我也是家里的老大,该我担着的事我总要担着的。”说着,转身就要走。
珊娘赶紧一把拉住他,“你打算怎么跟老爷说?”
“还能怎么说?就把你刚才说的话跟老爷再说一遍呗。”侯瑞道。
珊娘道:“可这些话桂叔应该早就跟老爷说过了,老爷愿意听,早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