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因着第二天上午他们就要下山回去了,她便催着五福和她一道先把能收拾的东西全都收拾了。
珊娘想要帮忙,却被三和塞了本书,推到了一边。
五福虽然利落地帮着忙,可看得出来,她心情很不好,时不时地摔盆打碗着。也亏得她收拾的是细软,不怕她的摔打。
虽如此,她一向是藏不住心思的人,脸色早摆在了那里。
看着她将姑娘的一件披帛用力压进衣箱,三和叹了口气,停了手,问着她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怨气倒是说出来啊,只别拿姑娘的衣裳撒气,弄坏了又得听你叫着‘怎么办’了。”
五福被炎风拎着衣领扯出凉亭时,三和正在到处找着棋子,因此她并不知道那一幕。珊娘虽然知道,却一直故意装着没看到,所以五福也不知道她是知道的。
要说起来,五福比珊娘还要大上一岁,今年已经十五了。作为一个大姑娘,被个小子当孩子似地拎着衣领丢出去,便是没人看到那一幕,五福也深感自己丢了脸。偏她这么记恨着那个张狂的小厮,却是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她想要扎小人儿都不知道该扎谁,所以她才万分气恨难平!
“今儿遇到一个特别讨厌的人!”她跺着脚道,“偏想要做小人扎他,又不知道他叫什么……”
“叫炎风。”靠在窗边看着书的珊娘忽然道。
五福一惊,扭头看向珊娘,蓦地尖叫一声,“姑娘看到了?!”
珊娘这才发现她说漏了嘴,忙拿书一掩嘴,无辜地眨着眼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姑娘……”五福涨红着脸一阵跺脚。
珊娘赶紧翻身坐起,拿着书闪出房门,又探头笑道:“你们忙,我出去转转。”
三和忙道:“这么晚了,姑娘可别出院子。”
“知道了。”珊娘答应着,便笑眯眯地跳下了台阶。
若说一开始她还觉得自己是死去时的那个年纪,可许是她这身体到底才十四岁,也许还有身边人都拿她当个孩子看待的原因,渐渐的,她越来越忘了她该有的年纪,竟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十四岁小姑娘了。便是这么随意下个台阶,她都忍不住想要蹦着下去……
她蹦下一级台阶后才意识到自己这稍嫌幼稚的举动,忍不住吐了吐舌,往左右瞄了一眼。
这会儿五老爷和五太太正在屋里说着话,隔着门她都能听到五老爷的笑声。侯玦在侯瑞屋里,二人好像在玩着从庙会上买来的什么东西,且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叹。倒厦房里,那些跟出门的下人们正收拾着行装,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倒是没人注意到她这点小小的跳脱。
珊娘咬着舌尖,往左右又看了一眼,见果然周围没人,便跟只小兔子似的,一级一级地从台阶上蹦了下去。
她却是不知道,那棵银杏树的枝叶间,正藏着个人。那人默默凝视着她,心里一阵起伏不宁。
到了此时,如果袁长卿还不知道他面对十三儿时的那种起伏不定,代表着什么含义,他也不会被那么多人高看一眼了。而便是他对她起了什么绮思,他脑中理智的那部分仍是深知着,有些事是可以经过努力去争取的,而有些事,却不是你想要就一定能够得到的……比如,父母双全。
比如,她也愿意……
聪明的十三儿早说了,这不是她想要的……袁长卿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他至少是个有原则的坏人,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愿意的事,他绝不会去强求……
不记得哪本书上说过,少年人的感情如烈火燎原,燃烧起来时总觉得难以克制,可烧完后很快便能回首天涯。万幸的是,他很快就要回京了。等下一次再见到她时,怎么也该是端午过后。有着这么一段时间的间隔,想来再大的草原也该过完火了……再见到她时,想来那些绮思旖念也该被理智冲淡得差不多了。就像之前那些明知道求之不得的东西一样,渴望过,评估过,知道不可能得到,便可以转身走开了……
只是,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怎么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印在他的心上了呢?!
她到底做了什么?叫他就这么把她看进了眼里?!
树下,珊娘弯腰捡起一片银杏落叶。她走到月光下,举着那片叶子遮住月亮,然后看着被月光镀了层金边的银杏叶,弯着双狐狸眼笑了起来。
☆、第七十四章 ·龙舟赛
第七十四章
第二天,五老爷一家回程时,在码头边果然遭遇到了“黑皮狗”们的盘查。
和前天他们到达时不一样,这一回,便是桂叔递过去一个很大的荷包,那些人仍是盘查得很严,连珊娘拿在手里的书都被搜去翻捡了一遍。
不过,似乎钱袋终于还是起了点作用的,至少那些人翻检他们家的行李时,动作不像搜查别的船只那般粗鲁。衙役们把珊娘的书还给桂叔后,珊娘故意装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模样,扭着脖子道了声:“不要了!”
许是怕五太太再受惊,五老爷竟难得地一直压制着火气,只铁青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沉默瞪着那些衙役们。五太太则又反过来担心五老爷的脾气会跟人起冲突,而一直紧贴在五老爷的椅子后面站着。直到“黑皮狗”们全都从船上退了出去,一家人才松了口气。珊娘则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腰间的信。
船家正要开船时,岸上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声。五老爷探头一看,居然是德慧老和尚领着袁长卿来给他们送行了。
那袁长卿怎么说也是叫五老爷一声“五叔”的,来给长辈送行原是应有之意,珊娘却觉得,他不定是不放心他的那封信,这是想要亲眼看着他们平安离开才能放心。
她以为他会找着机会问一问她情况的,却不想袁长卿一直都沉默地站在老和尚身后,五老爷五太太不主动问他,他也不主动答话——嗯,其实这挺正常的,他原就是这样一个不太合群的人,珊娘倒也没觉得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除了她想要给他个报平安的眼风,却怎么也捉不到他的视线。
从头至尾,袁长卿的眼都会随着说话的对象而看向五老爷五太太、看向侯瑞侯玦、看向老和尚,却就是不曾和珊娘对过一个眼风。
——哟,这避嫌倒避得挺彻底的!珊娘自以为理解地一撇嘴,便扭头去看舷窗外的风景了。
而直到她的眼转开,袁长卿才头一次往她那边瞟了一眼,然后恭敬答着五老爷的话道:“是的,最近会回一趟京城……”
一路风平浪静地回到梅山镇。临下船时,侯瑞忽然感慨了一句:“唉,明天又要上学了。”
正扶着五太太准备下船的五老爷听到了,顿时竖着眉毛扭回头去,吓得侯瑞脚下一滞,立时不敢大声喘气了。
五老爷才刚要张嘴喝斥他,就忽然感觉五太太拉了拉他的衣袖。五老爷低头看看五太太,回头再看向侯瑞时,多少收敛了一些怒容,对侯瑞道:“该带你们去玩的时候,我们自会带你们出去。可该你们认真读书的时候,你们也该认真读书才是,不然下次就不带你们了!”——到底没有高喉咙大嗓门地骂人。
老爷扶着太太下了船,侯玦则拉着珊娘的手,冲他哥哥吐舌做了个鬼脸。
袁长卿那一句“可能会有人监视”,不免叫珊娘心里打了鼓,第二天上学时,她在山门前下了马车后,便装作在找同学的模样,把在山门附近转悠的人全都打量了个遍。
所谓疑邻盗斧,她心里担了事,便看谁都像那行迹可疑之人,以至于她的同学赵香儿和游慧过来拍着她的肩跟她打招呼时,她竟险些吓得叫出声儿来。
于是下午在捐募会里遇到林如亭时,她便赶紧找着机会把林如亭堵在一角僻静处,很顺利地把那封信交了出去。
林如亭接过信后一阵诧异,似乎想问她什么,到底礼貌地什么都没有问。
而虽说珊娘胆子挺大,送个信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可到底事涉隐密,对于她来说多少还是有点压力的。如今终于把信交了出去,她顿感“无债一身轻”,便冲着林如亭弯眼一笑,脚步轻快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