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相互道别时,袁长卿于转身前忽然又看了珊娘一眼。珊娘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眼尾一直在不明显地微微勾起。便是他的下巴上没有出现那么一道浅沟,这仍然算得上是个微笑的。
珊娘顿时怔住了。再一次,眼前的少年袁长卿,颠覆了那个差不多已经深深刻在她脑海里的大学士形象。
直到家里的马车来接她,她被三和接上马车,珊娘的脑子里仍在不时交替闪过那两个截然不同的袁长卿。一个老辣稳健,一个稚嫩生涩;一个智多近妖,一个却傻乎乎地被她笑得不知该把手脚往哪里放……明明是同一个人,感觉起来竟像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想着他被她笑得一副手足无措的窘样,珊娘的唇边忍不住又挂上了一抹笑——她却是没有意识到,正是从这时候起,她渐渐不再把眼前的少年袁长卿,和记忆里的那个人等同起来。
等她到家时,她才发现,那大管家桂叔竟亲自在马车下候着她。
“我是不是要受宠若惊啊。”珊娘小声嘀咕着,扶着三和的手下了车。
桂叔上前请了安,闲话了几句后,他忽然眯着那老鼠眼笑道:“姑娘的奶娘也回来了。”
虽说今儿是休沐,因着珊娘要去学里帮忙,便准了奶娘的假,让她回家一趟。桂叔忽然点了这么一句,不禁叫珊娘心头一动,抬头看向桂叔。
桂叔那里却像是他只不过心血来潮说了那么一句闲话似的,转眼又说起别的闲事来。
珊娘的眉不由微微拧了起来。
一路把珊娘送进西角门,桂叔又东拉西扯地扯了一会儿闲篇,这才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珊娘回头看看他的背影,问着三和道:“奶娘回来时可有什么异样?”
三和想了想,“倒没看出有什么。”又道,“不过妈妈哪次回家能开开心心的。”说着,叹了口气。
李妈妈是童养媳,从小就受尽了苦难,还是后来机缘巧合进府给珊娘做了奶娘后,她那婆婆和丈夫都要靠着她挣钱养家,才渐渐不再虐待于她的。可就这样,她那混账丈夫仍是见面就动手,上一次更是险些当着珊娘的面就动了手。
珊娘皱眉想了一会儿前世,她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年纪,也不知道奶娘家里什么时候跟奶娘提过继的事,想来应该还没到时候……
可连袁长卿都能跟她记忆里的模样不一样了,奶娘的事未必也会跟前世里一样。珊娘不放心地摇了摇头,刚要抬脚赶回春深苑,忽然就看到她哥哥冒冒失失地从他的院子里跑出来,险些跟她顶头撞上。
侯瑞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到珊娘,“哟”了一声,一回身,就缩回了他的院子。
只这错眼的功夫,珊娘仍是看到了他一只淤青的眼。于是她赶紧追了上去。
侯瑞听见身后脚步响,忙拔脚跑回了屋里,又“咣”地一声关了门,直接把珊娘关在了门外。
珊娘追过去,拍着门道:“你藏也没用,我都看到了。你定又偷偷溜出去了,且还跟人打架了!”
侯瑞一听,忙开了门,一把将珊娘拉进屋,举着手指竖在唇上道:“嘘,小声点,你想害我再被罚跪祠堂吗?!”
珊娘先是横他一眼,才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了,又硬是搬着他的脸,察看着他那只青了的眼道:“你还知道怕!你可还禁着足呢!溜出去也就罢了,竟还跟人打架去。打架也罢了,偏脸上又带着幌子。便是我不说,你以为老爷太太就看不到了?!”
“你不说,老爷太太就看不到。”侯瑞嘴硬道。长这么大,除了奶娘,还没一个人这么关心过侯瑞。侯瑞颇不自在地想躲,却躲不过珊娘的强势。她硬是掰着他的脑袋,一边叫人打水拿药膏,一边小心摸着那伤处问道:“就这一处吗?还有哪里伤了?”
“就这一处。”侯瑞别别扭扭地坐着,又道,“没事的,奶娘已经给上过药了,我就只是一时大意……嘶!”
珊娘忙缩回手,瞪着他道:“原来你还知道疼!还以为你不知道呢。”又从丫鬟手里接过帕子和膏药,一边亲自给他处理着伤处,一边不住口地数落着他,“你都十六了,又不是十岁或六岁,整天在外面瞎混个什么?!你若是真心好武,就去正经学一学什么兵书策略,将来哪怕投军,好歹也是一条出路。偏我看你就只是喜欢打架惹事罢了……不对,许应该说,你只是喜欢被人捧着当老大。可要说起来,你又算是什么老大?街上的人看到你,都只当你是个混混而已。还有你的那些兄弟,我看他们不过是在故意骗着你的吃喝,骗你替他们当打手罢了。偏你竟不自知,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真是什么老大了。你那些所谓的兄弟,不定背后怎么嘲笑你呢……”
珊娘这么说时,脑子里其实下意识地想到了和侯瑞同龄的袁长卿。十六岁的袁长卿,虽然远还没有修炼成后来的精干,可比起同龄人来,他仍是“别人家的孩子”。侯瑞跟袁长卿一比,简直不够看的。
她这里不小心犯了老毛病,把侯瑞当她儿子似地教训着,侯瑞那里哪受得了这个,早变了脸色。若不是因为知道珊娘是关心他,他早发了火。可他这里不吱声,珊娘那里却是越来越有收不住的架式,且还越说越过分。便是他心里原还有那么一点小感动,这会儿也早被她的絮叨给吹得没影儿了。忍无可忍之下,他忽地站起身,不客气地抓住珊娘的肩,直接将她推出门外,一边怒道:“你少胡咧咧!你又认识我那个兄弟?哪只眼睛看到他们骗我吃喝了?!我们兄弟间的情谊,又岂是你这么个黄毛丫头能懂的?!”
他回手扣住两扇门板,只探着个脑袋道:“我就乐意做个混混,怎的?!觉得我丢你人了?你整天假惺惺地装着你的全乎人儿,我还没嫌你丢人呢,你倒管起我来了!”
说着,“咣”地一下关了门。
愣愣看着那两扇门板,珊娘默默眨了好半天的眼。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她又犯了前世的老毛病……前世时她便是如此,总以为她一心是为了别人好,便可以不用顾忌别人的感受,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侯瑞的奶娘黄妈妈原就不太会说话,见珊娘被侯瑞推出来,她只慌乱地搓着手,讷讷道:“姑、姑娘别生气,我们大爷就是这脾气,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
珊娘挥挥手,将黄妈妈赶到一边,过去敲着门,对门里的侯瑞道:“哥哥,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说得太过分。哥哥说得对,我都不认识你那些朋友,不该那么说他们。哥哥别生气,妹妹向你道歉了。”说着,隔着门,向着侯瑞屈膝行了一礼。
侯瑞并没有走开。隔着门缝,看着珊娘真的向他低了头,侯瑞不禁一阵诧异。虽说他们兄妹从小不在一处长大,但好歹也是知道彼此性情的,他自然知道,珊娘那不顶南墙不回头的个性,这会儿听见她竟主动道歉,他不由就拉开了门。
于是,兄妹俩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相互一阵沉默对视。
珊娘这里冲着侯瑞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才刚要开口再次道歉,就见侯瑞就双手抱胸,一脸傲娇地道:“便是你要劝我,也该注意个方式方法。怎么着我也是你哥哥!”
珊娘:“……”
正这时,五房上空忽然响起一阵杀猪似的嚎哭。隔着一个多月不曾听到小胖墩这样的哭法,珊娘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兄妹俩对了个眼,忙不迭地向着小胖的院子冲去。
冲进院子一看,那小胖墩正坐在椅子里,嘴上全是血,手里还拿着一块沾着血迹的桂花糕。他的奶娘也没能弄明白小家伙为什么哭,正焦急地搬着小胖的脸在看着他的嘴。
小胖墩虽然哭着,眼睛却没闲着,看到他最喜欢的姐姐来了,顿时不要奶娘了,跳下椅子就向着珊娘扑了过来。
珊娘赶紧搂住他,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这会儿奶娘已经明白出了什么事了,便低头在地上找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一颗带血的牙,笑道:“二爷换牙呢。”
捧起小胖墩的脸,珊娘和侯瑞凑过去一看,可不,缺了个下门牙。
那侯瑞当即不客气地大笑起来,指着侯玦道:“掉个牙也能哭得这么惊天动地的,我还当你被老虎咬了!”
正说着,听到动静的五太太和五老爷也过来了。五太太忙拉过小胖墩好一阵哄慰,五老爷一回头,恰看到侯瑞青了的眼,哪能猜不到原由,当即一拍桌子,指着侯瑞才刚要发火,忽地想到什么,赶紧回头看向五太太。
五太太果然被那声响吓了一跳,不过倒没有再次把衣袖抖出个水波纹来。
五老爷气势被这么阻了一阻,倒没那么盛了。不过侯瑞到底没逃掉被罚跪祠堂。
看着哭哭啼啼没个男孩儿样的小儿子,再看看就快要成为街头混混的大儿子,五老爷不禁一阵皱眉,心里正想着还是女儿好时,忽然就听到五太太那里细声问着珊娘:“今儿不是休沐吗?怎么一天没见你?”
珊娘笑道:“我跟阿如约着出去了。”
顿时,五老爷的脸就唬了下来——合着这女儿也不省心,出门都不带打声招呼的!
珊娘他们几个却是不知道,就因着这件事,叫五老爷终于想起来,他也是个当爹的。于是,侯玦侯瑞的苦日子便到了,老爷终于想起来两个儿子的教育问题,把这俩熊孩子整治得够呛。
至于珊娘……俗话说,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女儿的教养原就该由太太负责。五太太那里一直觉得珊娘哪哪都好,没有接受再教育的必要,所以珊娘倒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她再不能睡懒觉了……
老爷那里忽然觉得,他们一家人都太过我行我素了。老爷觉得很有必要加强父母女子间的感情交流,于是便立了一条新家规:全家人的一日三餐,都得在一处用。谁都不许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