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有七八平方,一米高的欧式弧度白色护栏,原本开放式的上半截,因为主人身体的原因,封上了玻璃窗,视线依然开阔敞亮。
挨着边,养了几盆多肉植物,绿绿的一小团,是穆雅冉穷极无聊时候去花卉市场买的,油费运费比那几盆肉肉还贵。
“快七点半了吧?天还是亮的。”穆雅冉双手撑在椅子上,原本就消瘦的脸颊这几天又见了几分憔悴,眼睛还是那么的亮,神采不减:“我记得十六岁那年去新疆,八点半太阳还没下山呢……”
路易帮她续了半杯茶:“新疆很漂亮吧?”
“是啊是啊,”穆雅冉兴致勃勃:“羊肉特别好吃,还有馕,这么大个。”女人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圆圈,有些夸张:“那个烤馕的维吾尔帅哥特别有意思,一边揉面烤饼,一边放着音乐在那儿唱歌跳舞,开心的不行。还有他们的大盘鸡,吐鲁番的水果,甜翻了……”
“你个吃货。”路易微笑:“说的都是吃的。”
穆雅冉做个鬼脸:“就吃的记忆深刻。不过新疆真是个好地方,景色也美,天高地阔,一眼望出去,就是荒漠都大气的很。”
“十六岁?穆叔带你去玩的?”
“才不是他,他忙着做官,哪有时间。”穆雅冉摇摇头:“老段带我去的。那年他正好没事……呵,其实他那时候不是没事,忙着赚钱都要忙疯了,哪儿有心思陪我到处去玩。不过我年少任性不懂事嘛,非要拉着他陪我去新疆,还威胁他,不去就死给他看,让我老爸恨他一辈子。后来他拗不过我,就去了。”
小女人端起杯子喝了点茶:“那年他刚拿了驾照,我们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就租了车子自己跑,北疆大环线。我们去了赛里木湖魔鬼城,还有喀纳斯白哈巴,还看到了胡杨林。那边有人站在景区门口卖玉石,挺大一块和田玉。老段说是假的,带着我去沙漠边上自己捡,其实我知道他是没钱又死要面子……新疆那个地方,早晚冻得人瑟瑟发抖,中午又热又晒,我们玩了十几天回来,都黑成了猴子……”
陷入回忆的穆雅冉浑身都散发出一种光彩,仿佛那些病痛都为她让了路,不复存在。
“不提了,回忆过去死得快。”穆雅冉摆摆手:“路易你这两天怎么这么乖,主动来看我?不用陪沈欢?你是打算移情别恋呢,还是过来蹭饭呢?”
“蹭饭。”路易点头:“给我留点面子,谢谢。”
穆雅冉哈哈大笑,抚掌:“路易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哎,商量个事儿?”
“你说。”
“我活了二十四年,恋爱都没谈过。万一这次真的过不了这个坎儿,你说我得多憋屈?到死都还是个老处女。路易啊,你就当日行一善呗,咱俩扮演一天情侣?你放心,管吃管喝不要求上床,我怕被老段砍死。”
路易窘:“我觉得你找唐宁更合适。”
“小宁子不行,他玩不起。”穆雅冉切了一声,不死心的伸手来摇他胳膊:“其实也没什么啊。你看我又不能做激烈运动,所以游乐场顶多坐坐旋转木马。让我想想,情侣还要做什么……对了,我们去拍大头贴,然后去江边散步,或者到新山坐缆车,还有……我们去吃一顿烛光晚餐,要有人在边上拉小提琴那种,很骚包很土豪的那种,还有……嘻嘻,你可以亲亲我,牵牵我的小手什么的……哎我这幸福设想呢,路易你走神可就太打脸了啊。”
“对不起。”路易欲言又止的,神情愧疚。
“算了算了,就当我没说。”穆雅冉重新坐直身体,停顿了半晌才又轻声开口:“是不是觉得我可怜又可悲?我看上的男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自己又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拖累父母一事无成……”
“穆叔和阿姨很疼你。”路易帮她拽了拽膝盖上盖着的薄毯子:“有人爱你,你看不见。”
“说我挺有本事。”穆雅冉斜眼:“鄙视你……我爸妈生了我,发现是先天性心脏病,还是很严重的那种,三尖瓣闭锁,肺血管发育也不好……反正就是各种九死一生。后来他们决定不再要孩子了,因为我的原因。其实当年他们再要一个多好,我又没办法给他们养老送终。哎路易,咱俩一见如故,要不你给我爸妈当干儿子吧,以后也可以替我尽孝……又跑偏了,奇怪,我总是跑偏,不管说什么。老段就批评过我,可是改不了……说哪儿了?对,再生一个好。我这个病吧,身体底子差,得好生养着,很多别人能做的事情我都不能做。早些年还好,一度让我觉得我是健康的……十八岁那年,因为一次淋雨犯了病,我的自-由就没了……你也看到了,我整天什么都不用做。一会儿去骚扰老段,一会儿去找小宁子玩。可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忙,总不能老陪着我……有时候我觉得活着挺没意思的。别人每天醒来都有每天的奔头,我每天醒来,躺在床上发呆。今天我能干什么?不知道。要么去找路易玩吧……就这样……其实我想过哈,老段这样的情况,以后肯定是要找个女人结婚的。我和他知根知底,又不会霸占这个段太太的位置一直到七老八十,我就跟他形婚,让他过他想要的日子,爱他想爱的人,堵住那些爱说别人闲话的嘴巴,挺好……而且现在时间长了,我也没那么喜欢他了,因为他越来越像我老爸,唠叨死板,没劲。真要死了也不会舍不得……哎路易你说点什么呗,我这情煽的,都快成言情剧悲伤女主角了。”
窗外的夜色仿佛也涌进了这件小小的茶室,一层一层的,宛如海浪,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路易垂着头,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般的阴影:“我不知道说什么……觉得自己这一睁眼的人生,也没什么目的地和奔头。不是消极也不是无病呻-吟,是真的不知道……好像也算是为自己设定了一个目的吧,不能用目的来定义。挺奇怪的……就是有些事情知道结果了,所以不想再重蹈覆辙,连开始都不要有。好像就这么点念想了……其他的,就是所有人眼中应该的按部就班,成家立业,养育孩子,然后退休,慢慢老去,最后死在病床上……”
“停停!”穆雅冉受不了的打断他:“还说你这不是无病呻-吟?大哥,你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中二年纪了吧?也没到七老八十暮气沉沉啊?你有心脏病吗?啊?还是先天的?有吗?你有缺胳膊断腿癌症艾滋强加于身却没钱治吗?小小年纪在这装什么老气横秋故作深沉?夸你两句你就真拿自己当HelloKitty了,切!受不了你!”
“你说的对。”路易好脾气的笑,眯起的眼睛在灯光下如同一弯月牙:“沈欢也说我有病。所有学中文的酸腐气息我都有,过之不及。”
“沈欢,”穆雅冉脸上难得出现踌躇之类的神情:“你俩谈了多久了?”
“两年多点。”路易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宿舍联谊会上认识的。怎么了?”
穆雅冉哦了一声,表情严肃:“现在拆还来得及吗?认真的。”
路易点头:“你动手的话,胜算还不小。要试试吗?”
“要。”雅冉一本正经。
两个人彼此看着,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痛快,充满活力,在暗沉沉的天光里传的很远。
“路易,你是学中文的,有空你帮我写点东西呗。”
“好。”
“你都不问写什么?万一让你写黄暴文章呢?”
“好啊,那就写:四月的首都还吊在春天的尾巴上,从内蒙刮来的沙土翻卷肆虐,带着尖利的哨音,刮过大街小巷,天地昏沉,又黄又暴……”
雅冉笑的不行,黑亮的头发晃荡着,勾在耳边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文采斐然,不错不错。路易啊,帮我写篇墓志铭吧。”
路易愣了一下,面色如旧:“就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那种?”
“都行,听你的。”雅冉呼口气,揉了揉笑酸的肌肉,脸上现出了少许的倦怠:“不早了,让王师傅送你回去吧。我这副破身体也该休眠了。”
路易出门的时候,手指握在门把手上半天,也没回头:“你别放弃,真的。”
雅冉已经趴到了床上,没什么形象的挥了挥手:“知道了,小路子你跪安吧。”
回到了七楼那间自己的陋室,路易神色如常的换鞋,喝了杯水,是早上走的时候晾的。然后又脱了衣服裤子去洗,只穿着一条内裤。这样洗完澡就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出汗,直接躺在床上睡觉。晾衣服的时候还记得,给自己那盆薄荷草浇了一杯水。
洗澡的时候,莲蓬头边上滴滴答答漏水漏的好像更严重了,路易也没理会,三下五除二的冲了冲,连肥皂都没用,就关上了水。
是在用毛巾擦脸擦身体的时候,路易擦完腿直起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愣住了。
明明刚才擦过了脸,怎么这会儿还是湿漉漉的?
准备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时,路易看到那条不属于自己的黑色内裤,XL,CK。
抓着内裤的手停了几秒,然后往旅行袋底下塞了塞,再把上面按平整,恢复到往日的模样。
睡觉之前,是惯例的记笔记。
刚写了几个字,眼前的字就花了。路易扔了笔和本子,整个人趴到床上。
几分钟后再起来,凉席湿了一大片。
【9.3 想把这十三年的命续给雅冉。】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