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婢子有点心慌……”谷蓝声音依旧小小的。“老夫人怎么会这样……”
不用解释,元非晚也知道谷蓝这话是什么意思。大户人家的老夫人,哪个不是仪表华贵、雍容大度的?平时说个话声音都不会大,怎么换到李老夫人身上就像不入流的菜市场大妈了?
元非晚侧耳听着底下的动静,表情没什么波动。“一样米养百样人,谁知道呢?”
这会儿,老夫人已经从自己吃糠咽菜才换得三兄弟进学的机会发挥到了若是元光耀做事之前没问过她的意见便是不孝,整一出自编自导自演的煽情大戏。为了增强表演效果,她还一屁股坐到了最近的榻上,拿着帕子抹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元光耀立在原地,微微低头,什么也没说。
这种沉默让老夫人觉得他理亏,演得更起劲了。“你说,你说说,你可对得起我的养育之恩?”
元光耀微微一动。老夫人被吓了一跳,然后发现他并不是想动手,又放下心来。“怎么,现在变哑巴了?”
“儿子对不对得起母亲的养育之恩,当然不是儿子说了算。”元光耀道。他抬起头,直视着榻上的人。“既然母亲想要知道这个,儿子只能把证据拿出来了。”
听到前一句时,李老夫人还想乘胜追击;但听到后一句,她忽而觉得有些不妙。证据?什么证据?
元光耀朝边上元雅做了个手势,后者立刻就上了楼。“您稍安勿躁,很快就能看到了。”
看大儿子平静无波的眉眼,老夫人开始惊疑不定。她有什么把柄落到元光耀手里了吗?不可能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去看黄素。然而黄素正低着头,没法接收到她的目光。她随即觉得自己太过大惊小怪——黄素撂狠话也是昨天的事情,哪儿有这么快整理出来、又交给元光耀的道理?元光耀一定是在唬她!“还有这种东西?那我还真要看看了!”她大声道。
元雅很快就去了。而等他捧着一叠厚厚的书籍从元光耀书房出来时,就从几乎和眼睛平齐的书页上方看到了对面迈步出来的元非晚。“大娘,你可让着点,仔细被碰到。”
元非晚却毫不在意。“你放下来,我先看看,很快就好。”
虽然下头急等着要,但元雅估计着,他们大娘肯定不会让他们这些规矩的下人难做,便依言放下。
书皮上什么字都没写。元非晚信手抄了一本起来,翻开第一页,就愣住了——
元光耀说的证据,竟然是十几年前的账本!
再粗略检查,她看到了防阁、庶仆等的调动安排及他们的薪俸;禄米、食料、赐绢、杂彩、金银器,这些当然也有;甚至连职田里送来的果蔬之类,也注明了来源去向……
她爹这未雨绸缪,做得有点早啊!
饶是元非晚,都有些惊讶。她之前还以为,即便元光耀发现了问题,也就是近日;现在有十几年前的东西……不对,这么详细的记录,肯定是她爹本来就记账,没想到现在能派上这种用场!
把这种东西拿出来打脸,不仅一打一个准,还会一个比一个响亮!
元非晚看着那些已经有些泛黄的纸页,面上慢慢漾起一个笑来。这种好戏,怎么能没她出场呢?“水碧,去拿根簪子来。”她扬声吩咐,“要最贵重的那根。衣服也换一套配的。”
啊?水碧十分茫然。平日里元非晚不喜欢穿金戴银,但凡贵气一点的东西都在箱子里啊!不过既然元非晚想要,她当然照做。
这耽搁了一小会儿。
老夫人等得不耐烦,又有些心虚,色厉内荏道:“到底有没有东西?怎么人一上去就下不来了?”
话音未落,楼梯上便传来了回答。“阿晚见东西太多,便让两个婢子分担了点。如若让祖母久等,还请祖母原谅。”
听出这声音是谁,一楼诸人统统吃了一惊,都转头去看——
头上一支镶金点翠的玉步摇,额间一点殷红如血的牡丹纹,身上一件摇曳生姿的异色绫锦间破裙……配上芙蓉脸蛋、款款腰肢,当真是顾盼生辉、仪态万千!
一群人,包括老夫人和黄素,都看呆了。元非晚平日里不太爱打扮,这一打扮起来,真是星月失色!
元光耀最先回过神来。他之前已经让女儿不要下来,但女儿不仅下来了、还着意装束一通,他当然知道这是给他壮声势。虽然他觉得他自己能处理掉老夫人,然而元非晚已经出现,那就顺水推舟得了。
“阿晚,”他出声道,“来阿耶这儿坐。”
听到这句话,老夫人终于回过神,立马就给元光耀一个恶狠狠的瞪眼。“我这个做娘的进门这么久,你一声不吭;女儿一出现,就怕她累着了?”她斜眼看向元非晚,调子颇有些阴阳怪气:“前两天不是还病着么?现在就好了?”
元非晚依言走到元光耀身边,转脸看向老夫人,这才露出个略带羞涩的笑容。“是阿晚身体弱,老让阿耶担心。不过阿晚确实好了,可要近点让祖母仔细瞧瞧?”
老夫人顿时噎住了。瞧?还近点瞧?元非晚身上水痘余毒有没有彻底清除啊?她才不要冒险呢!“那合该叫阿素瞧瞧,”她转了转眼睛,“你二婶子见你多日不好,十分担心呢!”
哈?黄素担心元非晚的身体?睁着眼睛说瞎话都不是这样说的呀!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仅元光耀和元非晚这么想,大房的下人们也这么想。
被点名的黄素更悲催,她也同样不想靠近元非晚。但这个要求她没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向元非晚走近,距离还有五步时就停住了。“晚姐儿容光焕发,看起来是大好了,恭喜恭喜。”
元非晚听得她二婶语气很不情愿,也没当回事。就算她没像元光耀一样亲耳听到那些诋毁,她也想象得出,二房不可能待见她。“这一病太过久长,多谢二婶关心。”她继续笑吟吟。
“哪儿的话,晚姐儿太客气了。”黄素背后冒汗。不知道是不是心虚作祟,她总觉得元非晚毫无死角的完美笑容里头藏着刀子,说完话又退后,只差贴着墙角站了。
这举动把老夫人气得眼皮直跳。她头都开好了,老二媳妇就给她来这么不痛不痒的两句?当真是要反了天去?就算老大在场……
想到元光耀,老夫人才记起,这次大儿子在场,她们不能用之前一唱一和地打压元非晚那一套了,顿时更加不虞。“你今儿个不去州学了?”
听得这句,元光耀完全能肯定,老夫人来此经过了蓄意谋划。每回都暗地里冲元非晚发作,元非晚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怪不得他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儿子偶尔也想要休息一下。”他不软不硬地回答,往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挡在元非晚身前。“别的就先不提了。元达元雅,把东西搬过来。”
两人依言照做。
老夫人没想到有这么多证据,不由瞪着面前两大摞新新旧旧的本子。“这里面记了什么?”
元光耀轻轻一笑,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凄凉。“您拿一本看看,不就知道了?”
老夫人看见他的表情,心中突地一跳,直觉大事不妙。
她勉强拿了顶上第一本,翻开来没看两页,脸色就和走马灯一样,红橙黄绿地过了一遍,精彩得不得了。那里头清清楚楚地记了元光耀的所有收入支出,这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元光耀还把支出分了好几个大项列明。
元光耀花钱最多地方的不是大房,而是二房和她自己!
“都是一家人,你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老夫人厉声喝道,啪地把账本扔到元光耀鞋面上。
元非晚冷眼看着,觉得李老夫人真是极品极了,怪不得带着二房三房风气歪斜。她爹能长成现在这样,全赖她爹自己努力啊!换做是元光宗或元光进,元家早不知道成啥样了!
“不是母亲您提到吃糠咽菜,儿子怎么会想到这个呢?”元光耀看都没看那账本,直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