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散步时,偶尔会一起讨论某本书中的情节,偶尔会吟诗作对,偶尔会因对某个作家的看法不同在街上争辩。
路人被吵地纷纷侧目,而狄初又始终紧紧搀扶着温琼芳,注意她脚下的路。
温琼芳一手杵着拐杖,一手牵着狄初,两人顺着街道慢慢走。
深秋的落叶在路上铺满一层,风刮过,又扑簌簌落下一层。
归巢的鸟早不见影,狄初感觉温琼芳的手有些冰,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
温琼芳笑着推辞:“小初,你穿。”
“没事,我不冷。您别感冒了。”狄初把外套再次给她披好,“您的手有些凉。”
温琼芳往前走了会儿,走得很慢:“小初最近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前两天进行了期中考。”狄初忍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像孩子一样炫耀,“全校第一是没问题的。”
温琼芳侧头看看他,笑吟吟的:“名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开心。尽了力就好。”
“不累的。”狄初说。
温琼芳点点头:“小初想去哪所大学?”
狄初一愣,温琼芳的问题出乎意料。他以为温琼芳不会问,温琼芳不问,他就可以装作不知道。装作不知道,就能心安理得地留下来。
温琼芳不问,狄初还是能说服自己,留在这里也挺好。
闲暇时写点东西,有钱了就去旅行,然后让温如水去追求更好的人生,自己陪着温琼芳一直到她也离开。
但今天上课看完祁凌的直播,狄初忽然觉得,这才是青春。
在应该玩的年纪认真玩,遵循自己的内心做事。有了更远更美的目标后,不问前途如何,迅速调整人生方向,搏上一切努力去战斗。
狄初不断自我麻痹的那颗心,又开始剧烈跳动。
他也想去更好地方,他也想过上不一样的人生,他也不甘最好的年华就在此地流逝。
说白了,狄初第一次尝到了不甘心。
强烈的刺激让狄初想要摆脱,心笼里的那只鸟在不断扑腾着翅膀。
生锈的铁笼快要关不住那股决心。
但回家见到温琼芳后,狄初再次生生按下了那种冲动。人活着不能太自我,狄初想,可能有的人适合潇洒,但不应该是自己。
“这个……”狄初有些犹豫,“以后再说吧,到填志愿的时候再说。”
温琼芳像是早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小初,你要走出去。”
狄初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温琼芳:“奶奶,我……”
“小初,听奶奶一句话,不要顾虑我。”温琼芳说,“奶奶活过的日子太长了,钱玄同不是认为’人到四十岁就该死,不死也该枪毙‘吗,当然奶奶认为是玩笑话。可是,小初,奶奶想要的人生,奶奶已经过完了。”
“你想要的人生呢?”
“奶奶知道你的心思,如水那孩子肯定要走出去,女孩子一辈子待在这里就浪费啦。你也是啊,小初。你为了我这老太婆,在最好的年华守在这里,你觉得我会高兴吗。”
狄初紧紧握着温琼芳的手,两人已走出很远,围着公园的林荫路走了一圈又一圈:“奶奶,但是你一个人我们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温琼芳笑了两声,满面慈祥,“觉得我老了,会出事;还是觉得现在空巢老人太可怜了,没人陪伴?”
狄初没说话,算是默认。
“小初,你们想多啦。奶奶,不孤独的。”温琼芳看着前路,路灯在她年迈浑浊的眼珠里洒进一片光,“有书、有长牌、还有你们时刻挂念我。”
“如果这样,我还觉得孤独,那就是奶奶太贪心了。”
“更何况,真要说孤独。你们爷爷去世后,我合该一直孤独。但这么多年都过了,小初,奶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脆弱。”
狄初有些不忍,他还是无法想象某一天他和温如水都离开温琼芳身边。这位每天盼着他俩归来,为了他俩永远将家里收拾地一尘不染的老人,站在窗口,再也看不到他们回家的身影时,温琼芳该多么落寞。
直到他们都离开,温琼芳坐在门口,再也等不到他们的脚步声,再也不用在饭桌上摆三副碗筷,睡觉前再也没有人跟她说晚安。
狄初有些不敢想,那样的日日夜夜,温琼芳瘦小的身影在昏黄的灯下形影相吊。
该是多么寂寞和孤单。
狄初的心抽了一下:“奶奶,那我们带你走,行吗。”
温琼芳站定,用拿着拐杖的手轻拍狄初与她相握的手:“奶奶这个年龄、这个身体,不适合去大城市啦。”
狄初知道,狄初知道会是这个回答。
城市太大,生活节奏太快,若不是年轻时就熟悉那里,年老后突然搬过去,很难适应。
“奶奶的朋友都在这里,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离不开的。”温琼芳慢慢走着,慢慢说,“更何况,你爷爷,他也在这里。”
“我离开了,你爷爷会找不到我的。”
狄初眼睛一润,鼻子忽然有些酸。
纵然外面世界再好,纵然再害怕孤寂,纵然还有无边的孤单要受。
可我还是不能离开,因为世界太大,你爷爷,会迷路的。
上几辈人的爱情很简单,他们学会修补,一生只爱一个人。
奶奶对爷爷的感情不能算热烈,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绵长。
奶奶告诉狄初——生离死别也没那么可怕,几十万小时后,当所有人化成风,化成粉;就可能变成碳酸饮料里扑腾腾挤在一起的气泡,就可能变成一根蜡烛里相互纠缠的灯芯,就可能变成光雾里两粒飞扬的尘埃。
我们终究是浩瀚宇宙中的原子质子,它们永不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