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一瞬真涌起桑榆向晚的悲凉感来,儿子都要选通房了,等明后年一抱孙子,自己就老了。
这六个姑娘,长得都是齐头整脸的,婉婉仔细审视她们的身形,检查她们的眉眼皮肤,计较再三才指定了两个。太妃很高兴,“咱们娘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我瞧她们也甚好。”
婉婉说:“澜舟的院子我给他准备好了,离隆恩楼不远,便于我照应。”
太妃看着她,眼里浮起淡淡一层惆怅来。可怜见儿的,这么上心。如果她的阿哥活着,那该有多好!
婉婉却兴高采烈,就像小时候给雏鸟安家一样,样样亲力亲为,替澜舟布置一切。院子收拾起来了,她去瞧了家具摆设,螺钿柜子搭楠木的围屏不好看,让人另换了一架紫檀的来。案上那个青花缠枝香炉也格格不入,又让小太监抱了她屋里的绿釉狻猊来。总算都收拾停当了,澜舟也从外头回来了。
他进来左右打量,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心情一落千丈。
婉婉问他:“怎么了?不喜欢这屋子吗?我是照着自己的喜好挑选的,你要觉得不好,咱们另换。”
他看见南窗下站着的两个丫头,脸色愈发不佳,低下头嘟囔:“额涅,儿子不乐意。”
她料到他会不乐意,可怎么办呢,他阿玛想早点抱孙子,她也没法儿。
她只有好言劝他,“男子汉,先成家,后才能立事。你的年纪到了,不能再耽搁了,明年还得张罗着娶少奶奶呢。这两个丫头是我和你太太精挑细选的,都是稳当孩子,能伺候好你。你要听话,从今往后得有个大人样儿了,不能使性子,叫长辈们失望。我和你阿玛还有太太,都是为着你好,你听额涅的,把她们留下,好好待人家……”后面的话不能吩咐得太仔细,潦草支应了两句,就从那个院子里出来了。
小酉感慨:“那位少爷,不是好相与的主啊!他们祁人也真古怪,这么点儿孩子就让练手,不怕犁坏了,往后长不高吗?”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小酉和她不谋而合。区别在于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小酉一字不差全表述清楚了。她也不嫌她粗鄙,只是发笑,“我原想让你过去的呢。”
小酉冲天翻白眼,“我和您一边儿大,给他当奶妈子差不多,当通房也忒大了点儿,不合适。”
铜环笑她没羞没臊,“还想当人奶妈子,美得你!你又没生孩子,哪儿来的奶喂人家?上回殿下说把你配给金石,你又假正经。这事儿真要成了,这会儿少不了请你高就。”
两个人打闹成一团,婉婉笑了一阵,看见漫天的乌云,变得有些怅惘。
她现在隔三差五就要传医正来请脉,说是为了调理身体,自己心里知道,还是盼着能再有喜信儿,她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结果时间越长,越觉得灰心,一直以来的担忧似乎要变成现实了,她怀不上,身子大概掏空了,怎么都将养不起来。
失望失落,没有和良时说,自己偷偷喝药调理,成效还是甚微。他现在天天和她腻在一起,还待怎么样呢。自己肚子不争气,也许福泽只有这么多,注定命里无子。
京里来信了,是皇帝的亲笔,说最近圣躬违和,瞧什么都犯恶心。以前爱吃的小食,也有些难以下咽了,龙颈肿得那么粗……国师的意思是借此机会正好辟谷,这是他的修为到了。可太医从脉象上看,却是“水谷精微不能输布五脏,脾肾亏虚过度劳累所致”。他一向信奉道术,这回也有点犯嘀咕了,不知该信谁的好。
婉婉捏着那信,除了叹气没别的。国师的话都是糊弄傻子的,辟谷,不吃不喝想让他早点儿驾崩么?至于太医的诊断,更是无稽之谈,从古至今还有比他更自在的皇帝吗?他哪里劳累,照她的推断,完全是仙丹吃多了的缘故。
她提笔回信,其实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只请他保重龙体,按医嘱好好用药。仙丹威力太大,现在体虚,经受不住,还是颐养好了再用,方不至于浪费——他已经着迷得那样了,普通的好言好语根本规劝不了他,顺着他的思路跟他一块儿胡扯,那才是治他的妙方儿。
澜舟那里倒是不负众望,一个月后精奇嬷嬷托着个红漆盘进来,婉婉起先没明白,后来揭开罩布,底下是块带血的手巾。
嬷嬷说:“给殿下道喜,大阿哥成人了,奴才特送来,给殿下过目。”
这个真有点可笑,让她想起第一次来葵水,张嬷儿把带血的亵裤送到太后跟前,说的也是这些话。后来张嬷儿得了很大一笔赏钱,太后又挑了套头面让人送来,作为对她长大的嘉奖。
她依葫芦画瓢,命小酉抓了把金银角子给精奇,又精心选了首饰打发婢女送过去。没过多久就见一个绾着髻儿的女孩进院子来,入门跪拜,给她磕头,谢她的赏。
婉婉很觉得感慨,这就是当婆婆了,想起来真不可思议。她赐了那女孩儿座,其实彼此差不了几岁,她已经一副长辈的心态。问她怎么不歇着,吩咐她往后要更加警醒,好好伺候主子。
抬眼看外面,澜舟并没有露面。她问:“大爷人呢?又出去办差了?”
姑娘有些含糊:“回殿下,大爷一早就出门了,奴婢没敢问,八成是的。”
宇文家的男人,温存只对一人,除此之外都显得凉薄。哪怕这个女人伴过他们,甚至为他们生过孩子,没有感情的,始终欠缺耐心。
婉婉点点头,和声说:“你辛苦了,回去歇着吧。太福晋要是知道,必然也很高兴。”
姑娘红着脸退下了,良时这时候才从后身屋里出来,不声不响在圈椅里坐下,忽然发现了新的恐慌——本来也许还懵懵懂懂的,现在经历过,可是精通了……他支着扶手,掩住了口鼻。只剩一双乌浓的眉眼,眼睫长长的,覆盖了光华四溢的眸子。
婉婉有时候很愿意欣赏他的样子,他生得貌美,即便是一扶额、一转身,也有数不尽的风流。屋子里暖洋洋的,南边送来的果子熏得一片清香,她就歪在榻上,他不说话,她也不言声,只是静静看着他。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不嶙峋,一只满绿的扳指鲜阳匀正,勾勒出精巧和豪迈交织的美感。他入定似的,翻来覆去思量,婉婉哪里知道那些,见他总不回神,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抬起眼,眼波一漾,慢慢笑起来。
“你都听见了?”婉婉莞尔,“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十二岁的孩子能成事吗?祁人的种性摆在面前,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缓缓长出一口气:“眼看要过年了,等开了春就把亲定下吧。”
婉婉道好,“我和额涅也提起过,额涅说这么大的事儿,好歹要问问他奶奶的意思。不为旁的,怕孩子不受用。”
她心里知道,名义上澜舟是认她当了母亲,可母子连心是天性。儿子要大婚,亲娘不出席,对谁都不公平。
第69章 玉节虎符
良时对接塔喇氏她们回来,缺乏兴趣,轻描淡写道:“打发人过松江府说一声就完了,来回奔波,岂不麻烦。”
婉婉现在对她们倒没什么忌惮,她信得过良时,如果他有那份心,她不在的三年里,早就让她们重回藩王府了。太妃的话也没错儿,庶福晋虽上不得台面,容不容她回来,却是她作为长公主和嫡福晋的风度。旁观者太多了,好些人光靠一张嘴,就能致人死地。何不把事儿办完满了,省得留下话把儿,让那些嚼蛆鬼说嘴。
她宽厚地微笑,“不过费些周章罢了,她们也去了三年了,这么长远没见,一家子,你就不想她们吗?”
他知道她打趣,心头还是有点紧张,“你这么说,越发不能让她们回来了。依我的意思让澜舟亲自去一趟,给他母亲磕个头就成了。他已经到了你名下,重新把塔喇氏搬出来,没的坏了规矩。”
他一心为着她,她心里都知道。不过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塔喇氏固然无关紧要,澜舟和新媳妇跟前要交代得过去。孩子不声不响的,终归惦记他亲娘。还是把人接回来,大家喜喜兴兴的,多好。况且她也有心事,趋前身子偎在他怀里,盘弄着他的指尖说:“两个儿子……太少了。我的身子不争气,怕耽误了你……”
他低下头,在她发上亲了一下:“我知道你总不踏实,几回夜里说梦话,我都听见了。你还年轻,不愁养不出儿子。退一万步,就算咱们命里没有,澜舟和澜亭在跟前,还怕将来没人为咱们养老送终么?”
她叹了口气,怅然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身后空空,白来世上走了一遭。”
她的忧思似乎已经养成习惯了,那三年给了她太多不堪的回忆,哥哥囚禁她,朝臣敢和她你来我往对骂,她流产、大病、精神崩溃,太多太多的不幸了。其实他一直后悔,要是知道后来有那么大的变故,中秋那天就应该强行把她接走。如果没有想得那么长远,全力和王鼎合作,至少能留住他的嫡子……
那些遗憾,他不敢在她面前说起,只能东拉西扯宽她的怀。
“你的意思是让她们回来,接着给我生儿子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当初老太太逼我,现在你也要逼我?你说雁过留声,你可不是雁。你是一把凿子,把名字都刻在我心上了,还嫌不够么?”
他说起情话来也一本正经,婉婉瞧着他,自己没忍住,便笑了。又想起他先前说的话来,秀眉一蹙,很丧气地嘟囔:“我夜里说梦话吗?怎么还有这毛病!”
他开始调侃她,“不光说梦话,手脚也不老实。不知道多少回了,我糊里糊涂就挨你一顿好打。所幸我睡得浅,尚且能够抵御,要是被你一脚踹坏了,往后苦的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