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姑姑写密信要我来鸡鸣寺,我怎么能一点准备没有?这燧发枪是从一个葡萄牙商人那里买来的,我绑在腿上防身用,幸好这和尚注意力都在你身上,没先搜我的身。”沈三爷一边解释,还顺手将燧发枪扔进了悬崖。
沈今竹急道:“哎呀,这么好的东西干嘛扔了?”
沈三爷指着山下漫山遍野的火把说道:“你看,放生台的火已经把整个城北大营还有北城兵马司的人都引过来了,他们肯定要搜山救援的,民间禁止私藏火器,被抓个现行我不好解释,加上有这个尸体在,干脆扔了,捡这个匕首防身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三爷做惯了商人,深知衙门不好进,进去有理无理都要脱三层皮,这圆慧的脖子一看就是火器所伤,他手上拿着凶器,被城北大营和北城兵马司的人瞧见了,终究不好解释。
圆慧死的极惨,沈三爷都不忍看,更不准沈今竹细看,用身体拦住侄女的视线,叔侄二人也没有什么前进方向,更不敢下山——那火还在烧呢。当前之计只能离开圆慧尸体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月光下,但见沈三爷脖子上如缠着围巾似的围着好几圈从道袍下摆撕扯下来的布巾,伤口的鲜血已经从布条子里渗出来,沈今竹看的心惊肉跳,沈三爷倒是不在乎这个,轻描淡写的说就是看起来吓人,其实已经不流血了,赶紧走吧,叔侄携手而行。
其实沈今竹若是照照镜子,她的脸才算吓人呢,被喷了一脸血,连着脖子也没幸免,沈今竹想着傍晚在柴垛上的地形,想着找溪流洗洗脸,三叔也要喝点水了,可是月光虽然明亮,但毕竟是不是白天,走着走着总是到不了印象中的溪水,沈三爷失血过多,脸色发白,他气喘吁吁的扶着树说道:“歇会吧,我走不动了。”
沈今竹赶紧扶着沈三爷坐下,沈三爷一肚子话想要问沈今竹,却不知道该如何问起,沈今竹从无脸鬼开始讲起,将这几日的经历择重点讲给沈三爷听了,沈三爷越听越惊,这孩子居然在鬼门关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啊!果然是中元节生的孩子命硬,走到鬼门关了,阎王爷都不收的。
听完沈今竹的经历,沈三爷蹙眉说道:“如此看来,我们连陆指挥使都不能相信了,这吴敏也是,你虽救了她,但亲疏有别,她毕竟是国公爷的亲外孙,而你——还是去找怀义或者你的干爹吧,先对他们都瞒着金书铁卷一事,只说被人绑架,毕竟我们现在并不知道真相如何,这事若真捅出去,对你二姑姑和表哥也没好处。”
沈今竹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鸡鸣山这么大,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逃到了何处,我们先回鸡鸣寺去,在寺里等他们吧。”
想了想,又说道:“三叔,您怎么不问我金书铁卷在何处?”
沈三爷摸了摸沈今竹的光头,两个月前刚回金陵时,母亲还怨我没有照顾好她,胖孙女成了瘦皮猴,这下更好了,连辫子都被人剃了,僧不僧、俗不俗的怪样子,脸上又带着伤疤,心里很不是滋味,强扯出一丝笑容说道:“叔叔才不问呢,知道的越多越麻烦。”
沈今竹搀扶着沈三爷往鸡鸣寺走去,走到半路,路上行人渐多起来,都是神色慌张的香客,个个都很狼狈,不是血渍就是火烧的痕迹,因此沈今竹一脸血和沈三爷的血脖子并没有引起路人的围观,一个个都疲于奔命。
啊!沈三爷突然大叫一声,疯狂的甩动着左腿,只见一条蛇从他的裤腿上飞了出去,啪的一声砸在草地里游走了,沈三爷痛苦的捂着左腿,沈今竹撕开裤腿看去,腿上青黑一片,两个细细的小口咕咕往外流着黑血,看来是被毒蛇咬伤了!
这——这该这么办啊!沈今竹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毒蛇咬的伤口,沈三爷的左腿很快肿成馒头那么大的包了,他脖子原本就失血过多,加上劳累以及腿上的咬伤,意识很快模糊了,晕倒在地,沈今竹吓得哇哇大哭,哭叫道:“三叔!三叔你醒醒啊!我——我背不动你啊!”
痛哭无用,无法挽救生命,沈今竹开始一个个拉着路过的行人求道:“求求你们!帮我背着三叔去寺里吧,寺里有大夫有药——我们家好多银子!只要你们帮帮我!要多少银子都给你们!”
若是在平日,路过佛门之地,行人见一个满脸是血的孩子如此哭求,大部分都会施以援手,只是今晚行人见过太多的死人了,内心已经麻木,并不理会沈今竹。
沈今竹被拒绝了一次又一次,那时的痛苦绝望比圆慧恼羞成怒时要切断她的手指头还要深刻,就在这时,一个城北大营兵士打扮的小卒被她哭求的心软了,叹了口气,回头说道:“你家三叔怎么了?我来看看。”
沈今竹如抓着救命稻草般将小卒拉到躺在树下昏迷的沈三爷旁边,指着左小腿说道:“被毒蛇咬伤了。”
那小卒忙撕开沈三爷的裤腿扯成布条子,紧紧捆在沈三爷的膝盖处和脚踝处,用匕首割开伤口,将毒血一口口的吸出来,直到血变成红色,又打开一纸包药粉,一股脑的洒在患处,用布扎紧了,说道:“这是营地发的止血药粉,有些管用,不过你三叔脸色青黑,看起来中毒挺深的,需要吃解毒的药丸,我这里没有这个东西,寺里估计也没有,我还是背着他去找营地军医吧,他那里有。”
沈今竹千恩万谢、感激涕零,说道:“恩公,麻烦留下名姓,我们叔侄定会报答——恩公说的军医在那里?”
“在鸡鸣寺东面。”小卒说道:“刚才那边又升起了召唤士兵的紫色焰火,这表示我们的陆指挥使在召集我们,当官的嘛,他们的命比我们小卒值钱,身边随时都跟着好几个军医呢,我们找到了陆指挥使,就找到军医。”
言罢,小卒背起沈三爷就走,沈今竹没有任何迟疑,紧跟其后——方才三叔虽然说如今是敌是友不清楚,还是先不找陆指挥使和吴敏,可是三叔现在这个模样,不去也不行啊,救命要紧!
与此同时,鸡鸣山东边,太监怀义带着同样被毒蛇咬伤的李七夫人找上了城北大营陆指挥使,要求军医给已经半昏迷的李七夫人治疗手上的毒蛇咬伤。
一个腹部隆起的孕妇哭道:“求军医救救李七夫人,她是为了救我肚子里的孩子才受的伤,要不是她,我早就——呜呜!”
怀义不耐烦的朝着孕妇吼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你都拦住火把了,叫军医如何看李七夫人的伤口!”
这孕妇听了,忙缩回身体,她的丫鬟偷偷瞪了怀义一眼,孕妇悄声喝道:“巧思,莫要无礼,原本是我失态了。”
这孕妇便是“崔打婿”的女儿崔氏了,她和李七夫人挤住在一个院里,两家平日来往并不多,只是见面笑笑行礼寒暄几句就罢了,在放生台上的帷帐里面,崔氏和李七夫人打坐的蒲团挨在一起,当鳄鱼冲出水池伤人时,场面很是混乱,崔氏的奶嬷嬷被冲散了,身边只有个丫鬟巧思,这丫鬟原本叫做巧慧,因李贤惠说冲了自己的名讳,崔氏便把丫鬟改名叫做巧思了,这巧思扶着崔氏往山上跑,李七夫人也紧跟其后。
刚踏出放生台,又不知是谁在路上倒了一箩筐毒蛇,这毒蛇被尖叫踩踏的人群激起了凶性,见人就咬,一条毒蛇不知是被谁摔在崔氏的脸上,那毒蛇便顺势将身体盘在她的脖子上,呲着牙欲咬崔氏,那丫鬟巧思吓的不敢动弹,就在关键时刻,李七夫人毅然伸出援手,她不忍心见崔氏一个孕妇被蛇咬,一尸两命,也不知是从那里来的勇气,伸手抓住蛇身就往外扯去,那毒蛇便转移目标,狠狠将李七夫人的手臂咬了一口!
啊!李七夫人被咬的尖叫,吓得花容失色,就在这时,怀义在一群公公还有和尚的簇拥下跑来,见状便命强壮的和尚背起受伤的李七夫人往前狂奔,逃过群蛇撕咬的路段,和尚气喘吁吁放下李七夫人,那李七夫人已经中毒半昏迷了,根本站不住,往侧面倒去,还是怀义手快,一把抱住了李七夫人。
李七夫人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模模糊糊看到是怀义抱着自己,又是害怕又是慌张的,心想男女授受不亲,你别抱着我了,换成一个和尚或者小公公吧,但她中毒已深,说话语不成句的,只是嗫嚅道:“怀——怀义——不——”
那怀义听了,以为是她快要死了,在说遗言呢,想起傍晚时这妇人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一对贴身戴的臂缠金,心中顿时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情愫还有万种不舍:可惜了,这花本来是属于自己的,可惜天妒红颜,还没闻着味呢,这花便要凋谢了。
第48章 浣沙溪自语识真身,伤离别臂钏归旧主
怀义正如丧考妣悲伤着呢,突然从鸡鸣山东面升起了三道紫色的焰火,如惊弓之鸟的他忙问那是什么意思,因为算是邻居,这鸡鸣寺和尚对城北大营有所了解,有和尚解释说,那是城北大营的指挥使召集士兵。
怀义心头一亮:陆指挥使身边肯定是跟着军医的,哪怕是欠他一个大人情呢,也要先救这个妇人!念头一定,怀义命几个小内侍轮流背着李七夫人朝着焰火处走去,跌跌撞撞走了约两里地,终于见着了陆指挥使,这陆指挥使看见怀义的那一刻,差点没忍住狂笑:只见怀义头上紫金冠已经歪了,本来是一对的长雉尾巴也只剩下一根,在紫金冠上摇摇晃晃,好不滑稽!怀义心系李七夫人的毒蛇咬伤,也没注意陆指挥使憋住笑,面目扭曲的模样,军医熟练的撕开李七夫人的袖子,挖肉放毒。
李七夫人疼的死去活来,冷汗直冒,一旁的崔氏见了,孕妇本来就容易情绪激动,此刻又捂着肚子痛哭,直说对不起李七夫人,倒是丫鬟巧思先镇定下来了,用水化开解毒的药丸,喂着李七夫人喝进去,药水苦的肠子都要打结了,为了活命,李七夫人喝的一点都不剩。怀义见了,心下稍安,偏偏在此时,军医说了一句:“夫人的毒应该没有大碍了,只是胳膊挖了一块肉去,肯定会留下疤痕的。”
李七夫人极其爱惜容颜,听到这话,心想如今我还没有色衰呢,丈夫就要纳妾寻新欢,我这都毁容留疤了,以后卧房的门槛恐怕冷清的要生苔藓了吧,顿时心如死灰,彻底昏迷过去。
“夫人?七夫人?”崔氏抱着李七夫人哭号,怀义在一旁干着急,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太监不好冲上去,担心坏了李七夫人的名节——名节这东西对太监而言,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对于一心想把侯门妇变成自己情妇的太监而言,更是可以弃之如敝履,可是如今李七夫人生死未卜,若是生,那还好说,来日方长。若是死,被爆出和一个太监不清不楚,形容暧昧,那就是无辜“担了一个虚名”,死后不能进夫家坟地,也被娘家所不容,当孤魂野鬼,也太凄惨了。
所以怀义不敢再有所动作,瞧着“崔打婿”的女儿崔氏虽看起来软弱无能,但应该是知恩图报的,有她陪在李七夫人身边,无论生死,都算是个依仗——就是总是哭哭啼啼的太烦人啦!李七夫人还没死呢!
已经有军士在这里支起帐篷,建立营地,陆指挥使将投奔在此的李七夫人、崔氏等妇孺请到帐篷里去休息,怀义这才注意到头上摇摇晃晃不对劲,干脆将紫金冠上最后一支雉尾也拔下来,站在山崖上看着半山腰放生台周围点点星星的余火,和陆指挥使相视苦笑。
怀义叹道:“今夜盂兰盆会,咬死踩踏死烧死何止千人?此事明日定会震惊朝野,轰动大明,盂兰盆会是我们鸡鸣寺召集的,我这个巡视皇家香火院的太监肯定脱不了干系,而你这个城北大营的指挥使两天前就带着人来鸡鸣寺戒严,出了这事,你也会被牵连,哼,负责城北安防的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就更不用说了,砍头都是轻的!”
陆指挥使看着山下的惨状,也是心焦,说道:“何止我们这些小卒?连带着应天府尹张大人、世镇金陵的魏国公、南直隶兵部尚书、金陵守备大太监怀忠公公都等着被弹劾吧!死了这么多人,还是在金陵城内、太祖皇帝和马皇后的合葬的孝陵脚下,谁能轻易过关?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过去的,就大难不死,过不去的,就淹死在海浪里。”
怀义听了,心里很是害怕,他是明升暗贬到金陵城的,在京城皇宫已经失势了,若再被人落井下石,恐怕盂兰盆会惨案,第一个上断头台的就是自己了!
心虽如此想着,怀义还是故作镇定的说道:“陆指挥使何必如此悲观,就凭你和魏国公的关系,顶多是降级留用,罚些俸禄而已。”
陆指挥使笑笑,不再说话,心想若真大祸临头,魏国公是屹立两百年不倒的老牌勋贵,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这么多年的风雨都过来了。自己虽然也是世袭武官,但和魏国公这样的人家比起来,无异是大象和蚂蚁,这场风暴对大象只是小伤,但对蚂蚁,就是灭顶之灾了。上面追究下来,还要主动献身当挡箭牌呢,哪怕自身上了断头台,他的妻小还能得到国公爷的庇护。
怀义此时其实也陆指挥使想的差不多:金陵守备太监是怀忠,人家怀忠深得皇上和太后信任,否则他也做不了南京守备太监,他在宫里头势力强大,正经有好几个得力的干儿子给他说好话呢。而自己,唉,虽说都是从一个讲习班出来的,人家怀忠混的比自己强多了,此时闹大,自己说不定也要被怀忠顶出去当替死鬼呢。而自己除了顺从,根本毫无反抗之力——要是誓死反抗,反咬怀忠,我只会死的更惨!
陆指挥使和怀义相视一眼,彼此都猜出来对方所想,都不点破,就在这时,城北大营的探子来找陆指挥使密报,说出的消息无疑是雪上加霜,给陆指挥使又添上一道难题:他们拿着沈今竹的画像去大厨房找人,而大厨房早已人去楼空,别说是沈今竹,就连其他十二个小沙弥都不见了!
据大厨房的火头僧说这十三个小沙弥得了锦衣卫同知汪大人的青眼,全都被他赎身放人,有三个小沙弥回去找父母团聚去了,其他十个已经收拾了行礼,明日一早就跟着汪大人回家,汪大人承诺说要养他们长大成人呢。
他们赶紧去汪大人住的院里找人,却得知汪大人一家子带着小沙弥们一起去了放生台参加盂兰盆会,他们一路追去,快要放生台时,被哭叫的人潮和毒蛇群冲散,自顾不暇,何谈去追踪小沙弥们的下落?
方才看见鸡鸣寺东面发出城北大营的召集讯号,幸存的探子们才匆匆赶来,告诉陆指挥这个迟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