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本不想说话,看大房的热闹,此时却不得不开口了,“大老爷这是怪我了。原是我不善家务、力有不及,才托了凤丫头帮忙管家的。原想着那边有大太太操持用不上她,却没想到竟惹了大老爷的眼。这是我的错,我给大老爷赔罪。”说着,站起来便是深深一礼。
只是,王夫人的眼角余光觑着邢夫人。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这大嫂便是再蠢,也该听出点什么了吧。凤丫头在她这边管事,便不会回那边去夺权,邢氏还能捞一些;可若是凤丫头回去了,又怎么会真的安安分分地等着生孩子,少不得要跟她邢氏争一争的。
这事涉及到了金银利益,她就不信这个邪了,以邢氏那贪婪的性子,还能站到贾赦的一边?少不得,这女人要跳出来搅和,且还让大房的自己人打去吧。
王夫人本觉胜券在握,却没想到这回她还真的信邪了。
邢夫人坐在那儿纹丝不动,丝毫也没有被她的话挑动的意思,反而豁然一笑道:“二太太果然是个知错能改的,老爷便看在老太太的面上,原谅她这一回吧。不过,我这边确实用不上凤丫头,且让她好好调养,早日为我生个大胖孙子才是正经。”
“便是我果然忙不过来了,也还有迎春呢。这孩子眼看就十岁了,也是时候教导一些管家理事的本事。女孩子这几年可是顶顶关键的,若是没学到真货,日后到了婆家可是要吃亏的。再说迎春那个性子,实在太软了些,我可不得早早地就教导起来。”
“倒是二太太该放心,珠儿媳妇是书香之家出身,该是很能帮的上忙。还有那个探丫头,哎呦,小小年纪便聪慧伶俐、精明果断的,好好培养一二,可是个谁也比不上的好帮手。只要二太太用心教两年,往后哪还用得着你操心啊。”邢夫人边说,便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夫人。
她知道王氏自来便看不上这两个,一个克死了他的秀才儿子,一个是个庶出的姑娘,偏还要说得自己多心疼她们,这回她倒要看看王氏怎么回她。
看看王氏的脸色发黑,邢夫人不由得心怀大块。哎呦呦,做了这么多年的妯娌,这还是第一回她在这女人跟前占了上风呢!果然,听老爷的话就没错儿!
却原来,贾赦早早就料到了这一出戏,提前跟邢夫人套好了词儿。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谁说什么话该怎么接,一一都给她安排好了。
贾母到底上了些年纪,不耐烦听他们在这里打机锋,皱眉道:“明儿就是除夕了,年下里忙乱得很。我觉着,今年比往年尤甚,我看这边的事还是得凤丫头操劳起来。至于孩子的事,那也是看缘分的,缘分到了你想不要都不行。就这样吧!”
听了老太太的一锤定音,王熙凤心里便是一喜,不由得瞪眼一翻看向大老爷。这府上说话管用的,还得是老太太。至于大老爷,在老太太跟前儿一直没什么话语权。
“既如此,想管你便管吧,我也有一事告诉你。前些天我与太太给琏儿相了个二房,是个好生养的模样,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若不是家道中落也轮不到琏儿。我看等过了年便叫琏儿娶进来,也不说做什么姨娘,做个平妻吧。”大老爷这话,可就是明晃晃地威胁了。
贾赦已是下了决心了,定要好好掰一掰王熙凤的性子。这泼皮破落户若是能把性子掰过来,对付外人的时候可是一把好枪。至于平妻什么的,则是大老爷随口胡诌罢了。不过,王熙凤若是不识抬举,老爷他弄假成真也不费什么事。想来,琏儿也是愿意的。
这一下,却是正戳中凤姐儿的要害,登时让心里那刚冒出来的得意烟消云散了。是,她被关着的时候是恨着贾琏弃她不顾,可那也是因为她ai着贾琏。平日里,便是平儿她也不愿贾琏沾惹,更别说直接抬一个跟她平起平坐的进来了。
大老爷,可真狠啊!
一边是管家之权,一边是自家男人,王熙凤登时选择困难起来。她有心想说狠话,可看一眼越发有男人味的贾琏,愣是舍不得;可若要她服软,她心里却又不甘。
王熙凤瞧向贾琏,却见贾琏也正盯着她瞧。他也想知道,王熙凤会怎么选。到底是管家权在她心里更重要,还是他这个丈夫。
贾母不悦地颦眉,心中既厌恶贾赦不听她吩咐,又有些心疼王熙凤的为难,道:“你胡说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想那些嫡庶部分的商户,从来都是嫡庶分明,哪有什么平妻的说法。即便要抬人进来,姨娘就是姨娘,从没得能跟太太、奶奶平起平坐的说法。”
她倒是不反对给贾琏纳妾,反正男人三妻四妾的都是平常,便是她的老太爷不也有几个姨娘,不然那三个庶出的小蹄子是哪里来的。只是她绝不能接受“平妻”,这是对正房嫡妻的挑衅。
贾赦当然也没真的打算给贾琏抬平妻进门,不过是为了戳王熙凤的软肋罢了。是以此时也不作声,只闲闲地掸了掸袖子,坐等王熙凤的回答。不过若是她真的那么放不下手里那三核桃俩枣儿的,他也不介意真的给儿子抬个二房进来便是了。
见众人都盯着她要答案,王熙凤只觉得头上一阵阵地发紧,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王熙凤满怀疑惑地想道。
明明,应该是她在老太太、太太面前哭诉受了大委屈,然后老太太她们给自己做主出气,再好好地安慰于她。可怎么大老爷不过三句话、两句话的,就变成了要她二选一了呢?
想到这里,王熙凤暗自咬牙,往常她只当大老爷是个纨绔混账,从来不曾看在眼里,却没想到这老头子竟是这般难对付。猛然间对上去,可不就吃了大亏。
她心中暗恨,又垂下脸来抹泪,抽噎道:“我身为贾家的媳妇,入门眼看就要三个年头,却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实在是愧对老太太、太太,愧对二爷,都要无地自容了。既是今儿大老爷不提,我也要给二爷身边安排个体己的人。只是……外面的人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不如就把平儿开了脸儿,抬给二爷做个姨娘吧。素来二爷也喜欢她,她也是个体贴的。”
“那照这么说,你选的仍旧不是我?”没等旁人接话,贾琏便忍不住反问一声。他心里是失望的,脸上自然带出了不满,瞪着一双桃花眼看着他媳妇。果然,他这么个大活人,还是比不上手里的那点子权啊。
王熙凤被他这一问,弄得心中一紧,忙红着眼眶看过去,自然也看到了贾琏脸上的殷盼与失望,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她心里自是有贾琏,可却也知道这男人是靠不住的,让她不能放心地放下一切,就要他啊!
“行了,这会儿也该摆晚饭了,老太太明儿除夕还要忙活,我们就不在这里打搅了。有什么事都过了年再说,过年嘛,总要高高兴兴的才是。”赦大老爷瞧着火候差不多了,也不去对王熙凤追根究底,他总有法子让这丫头学乖的,此时也不宜逼得太过。
他一句话说完,甩甩袖子带着老婆、儿子走了,留下贾母、王夫人与王熙凤在荣庆堂里面面相觑。这货说的话亏心不亏心,他把一群人都搅和得无心过年,自己倒要高高兴兴的,太岂有此理了!
第十回 水泥成炼丹副产品 约会面贾赦见新君
除夕之日,整个荣宁二府一大早便都忙活起来。今日是祭祖的日子,宁国府贾氏宗祠大开,贾家在京的八房族人都集中到一起,里里外外站了个满满当当。
赦大老爷看着这样繁茂的一大家子,心中暗自慨叹。谁又能想到,不过区区十余年,这样的煊煊赫赫几十年的大家族便会零落。这些老老少少的族人,也不知日后会沦落何方,有没有安身立命的所在。虽然极盛而衰乃是规律,可贾赦希望祖辈拼命换来的荣光,不要衰在自己手里。
这感慨不过一瞬间,贾赦旋即又振作起来。他凭白比别人多了那么多见识,没得守不住一个贾家。要知道,他可是有知识的男人,而只是,就是力量!
祭祖的流程没什么可说的,每年都是一样,一套流程走下来,到了摆宴的时候,贾赦便挨着贾敬说话儿。
“大哥哥一向可好啊?如今在读什么经,炼什么好丹啊?在观中可有什么趣事,跟弟弟说说。”对着这个堂哥,大老爷的心情是复杂的。
荣宁二府的衰败,也有他当年行事留下的祸根,即便他在仕途上急流勇退,整日里栖身道观也没能让贾家躲过清算。可他到底心里是后悔的吧,不然也不会短短几年老成这个样子,宁愿每日留在清苦的道观里,连过生日也不愿回府。
贾敬懒懒地乜斜贾赦一眼,淡淡道:“读的是道德经,炼的是三清丹,贫道自在修行,不曾见过什么趣事。”说话间一板一眼,让人十分没有交谈的yu望。
“哦?那我怎么听说,大哥哥炼丹时不慎炼出了旁的东西?听说,有一种粉末一样的东西,用水调和之后再晾干,是极好的材料,用来筑墙、造屋、修堤等,都是极好的。”大老爷并不以为意,反而凑近他耳边道。
“嗯?”贾敬一皱眉,这才带着认真地看向贾赦,半晌后方低声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招,我如今可是背不起黑锅了。罢了,说说看吧。”
他语气之中带着无奈,让贾赦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似的,眼眶有点发酸。大老爷连忙克制住,跟他堂哥附耳道:“就是我新得了一种好材料,只是出处有些不好说。那东西正好是烧制出来的,少不得要托一托大哥哥炼丹的福了。”
“你这么些年来自苦,可若不让皇家看在眼里,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想些个将功折罪的法子,把那些钉子拔了去,也免得就算是修行,也心中不安啊。”贾赦略一沉吟,接着道:“圣上虽不计较,可到底已经上了年纪,日后换了人当家做主,若是碰上那小气的……”
贾敬将话听在耳里,却沉默不语。他自知当年在义忠亲王之事上,做得颇有些两面不是人,过后便是想要补救,却为时已晚。当今看在父祖的面上放过了,可换成那几个王爷就不同了,说不得什么时候想起来便会发难。
只是,如今听恩侯这话,却似乎已知道继位之人,这……贾敬凝神看过去,正对上大老爷炯炯的目光。他没将疑惑问出口,只道:“时机可寻好了?”
话虽简单,但贾敬心中对堂弟却存着感激。什么不好说出处,在他看来不过是恩侯为把功劳分润于他罢了。原他还当叔祖母走了这十几年来,这小子早就废了呢,却没想到仍是个心中有数的。
“我这会儿说与大哥哥,不过是事先套个词儿罢了。时机自然要好好选,我已经有了打算。只等我那作坊建好了,请大哥哥您去指导一二。”贾赦勾唇一笑,举起酒杯敬向贾敬。
贾敬默默点头,与他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见他如此,赦大老爷也松了口气。他跟贾政只隔了一岁,却偏偏自幼跟隔壁府的敬大哥哥更要好些。可当年的那些变故,让两人都该了模样,有些渐行渐远起来。好在,他还有补救的机会,敬大哥哥必不会再服食丹药而死。
放下一桩心思,大老爷便安安静静地吃酒守岁,抑或便倚在靠背上神游去了。贾家如此热闹排场的过年场景,再过几年便不得见了,一则银钱上不凑手,已撑不起这样的场面;二则人物离散,聚不得这么齐整。
正逢过年欢快的时候,偏偏大老爷颇有些伤春悲秋,越是烈火烹油的场景,看在他眼里越是凄凉冷落,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梦幻泡影一般,只要他轻轻一戳,便会烟消云散了。
不过大老爷从来都是个心大的,兀自伤感一番之后,便将这股子愁绪抛开了。他等过了子时,受了儿孙与下人的礼,散过压岁钱之后,便寻个更衣的借口,径自找个地方打盹去了。白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可不就得养精蓄锐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