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实证之外,赦大老爷还有着一种直觉——贾环这个侄子,有些不同寻常。
将大伯父探究困惑的目光视若无睹,贾小环顶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蛋儿,将先天的优势利用得彻底,“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这东西给了大伯父,当还能早日得其所,可若是放在我的手里,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天日,未免太过可惜了些。”
说到这儿,他眨巴了眨巴眼睛,又道:“另外,我也不是凭白就给了大伯父的。正如您所说,我们母子两个在荣国府的处境堪忧,往后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有要摆脱大伯父的时候。到了那时,我也只希望您能看在咱们这样的情分上,能对我们伸出援手。”
贾小环的声音略一停顿,压下胸中涌上的那丝感动,“就仿佛是今日,您能在听说了天花之后,不顾风险和劳累赶过来。大伯父,不瞒您说,我贾环虽然生父尚在,可却也从不曾在他身上感受过丝毫关爱。反倒是在您,大伯父是第二个让我觉得父辈疼爱的呢。”
赦大老爷闻言心中便是一动,盯着这小家伙儿的眼神便不由愈加柔和,唇边也漾起淡淡的笑意。他当爹也有二十多年了,膝下儿女双全,一嫡二庶两男一女,却也还从不曾听儿女们这样评价过自己。
而且,据他所知,自家的三个儿女别说是感觉到他的疼爱了,恐怕一个个都很不能躲他躲得远远儿的,能早日没了他这个爹才觉得舒坦呢。这倒也不怪儿女们,老爷他自个儿确实做得不好,让儿女们失望了。在这点上,赦大老爷并不埋怨儿女们,反倒是心中满是愧疚。
只是,他并不清楚同儿女们这样的境况究竟是如何而来,同样也弄不明白又该如何补救。是以便只好一错再错,每况愈下起来。到如今,用破罐子破摔来形容,那可真是再恰到不过了。
反倒是同这个鬼灵精怪,又有主意的侄子贾环,伯侄两个见面虽然不多,却难得相处得来。说起来也是蹊跷,赦大老爷仍旧是想不明白,他们伯侄两个到底是怎么看对了眼儿的。
就好比这回,只是听说了贾小环被撵出了京城,便不顾天花和奔波,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密云的庄子上。偶尔心念电转间,赦大老爷都觉得被自己给震惊了呢。
不过……
“第二个?为什么是第二个,第一个是谁?你可别跟我说,第一个是你那假正经的爹啊。”赦大老爷心中有感,却不愿让个小家伙儿看了笑话,一翻眼睛便揪住贾小环的鼻尖,故作凶恶地问道。当然,他也是真的好奇,到底是谁把老爷他给挤到身后去了。
“第一个,第一个当然我师父。”贾小环摇头晃脑地抢回鼻尖,一边揉着一边回道,眼睛里闪过淡淡的思念。他这倒是不曾说谎,只不过拜师那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还不曾有那个机会罢了。
上辈子,他是近十年后才遇见师父的,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早日寻到他老人家。
师父啊……赦大老爷闻言沉吟一下,便不再往下追问。他当然对小家伙儿的这个师父很好奇,但想来这时候并不适宜刨根问底,且等等再说吧。不然,这侄子的眼睛,都要将他给瞪穿了。
“好了,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早点歇息。明儿一早上,我还得赶路。我明天往上回的农庄去,你小子想不想再去玩儿。”事情说得差不多了,赦大老爷便打算洗漱睡觉了,顺便把小家伙儿给安顿好。
他们伯侄两个是睡在庄上别院里的,因赦大老爷的到来,赵姨娘今儿就只好委屈一些,暂且挪到庄头家去歇息,由刘三娘子陪着。而庄头,则随意寻个庄户家凑合一夜。
“我不去了,我要在这里陪着我娘。她初来乍到的,又有周瑞两口子在,一个人定是会吃亏的。”贾小环对那农庄并不感兴趣,上回若非为了牛痘,也不会那么老远地奔去。
“那两个狗奴才,用不用我帮你一把?”听他提起周瑞夫妇,赦大老爷不免问道。有他这大老爷在,周瑞夫妇即便心里再不恭敬,面上总是要服服帖帖的。可若是明儿他走了,谁知道那两个奴才会仗着老二家的势,如何为难他这侄子呢。
“不用的,对付他们我自有办法。大伯父,你就且等着吧,他们这回既然出来了,若是不乖乖听话,那就没命再回去。”贾小环本也没打算放过那两个,此时不过是先给赦大老爷打个预防针罢了。
“哟,那我可就要看你个小家伙儿的能耐了。”一番洗漱之后,赦大老爷躺在了炕上伸着懒腰,闻言不由笑了一声打趣道。
“得,不去不去吧,那庄子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是,日后你若是再想找牛痘,怕就得另寻地方了。”待到伯侄两个俱都躺好了,赦大老爷忽低叹了一声,语带怅然地道。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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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亲问方才放的是什么文,那是苍白很久之前写的四四,但,只有个开头。。。
☆、第29章
“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贾小环的心里是咯噔了一下的。同时,顺带的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早在重阳日到那农庄的时候,贾小环心中就曾有些疑问。为何日后荣国府抄家的时候,大房并没抄出什么财产来,反倒是贾政的二房,抄出来的财物便连荣国府公中都比不得。
这会儿听到大伯父唉声叹气的,难道说大房产业就是这时候败掉的?
赦大老爷原本也就是随口一叹,却没想到被小家伙儿追问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毕竟小家伙儿再如何不像小孩儿,到底也才五六岁的年纪,跟他说那些陈年旧事不太合适。旁的暂且不说,能不能听懂都还是两回事呢。
但是,也不知是不是这晚的月光太亮了,屋子里明明黑灯瞎火的,赦大老爷却分明看见了小家伙儿瞅着自己的眼睛,那可真是目不转睛啊。
被侄子这样盯着,赦大老爷不禁有些汗颜,讪讪地笑了声,道:“也没什么,就是……当年咱家欠了人一笔银子,这不是人家里如今缺银子使了,就催着咱家赶紧还了嘛。”
还银子?贾小环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当年好似并不曾听说过有这等事啊。即便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还是个正儿八经的懵懂顽童,可也不该一点风声也不曾听过。毕竟,他娘亲可是个爱打听事儿的,荣国府又不是个什么能藏事的地方,若是知道了总要跟他提几句的。
再者说,贾家欠了人银子要还,那肯定也该是公中筹银子还债,又怎么会由大伯父独个儿想法子,以至于得要典卖产业的。该不会是……
虽然光线很暗,但赦大老爷发誓,他分明从侄子眼里看出了质疑。小家伙儿那双斜斜睨过来的眼睛,分明就是在说“是你自个儿欠的账吧”。
嘿,赦大老爷这就把持不住了。好个小家伙儿啊,这是啥眼神儿?!老爷他要不是顶着这个闲散爵位,才不会犯这个愁呢,连祖母留下的念想都豁出去了,知道他有多心疼么?!如今可倒好,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银子没了,连名声也得赔进去。
不行,这事儿得说明白了!
“得,这事儿跟你说说也无妨,免得你个小家伙儿胡思乱想,跟那有些人似的,把老爷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赦大老爷起了谈兴,也顾不得身上的疲乏和明天要赶路了,抱着被子半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将事情娓娓道来。
“当年,那还是本朝开国没多久的时候,恰逢南边方才平定,□□爷便有意南巡,视察民情顺带安抚南方民心。那时候,咱们贾家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一门两国公啊,祖籍又是在金陵,那是南边儿的关要之地,是以太.祖爷便有意南巡途中,于咱们家驻跸,召见一些南方的士绅士族。”
“但是,大概是你太.祖父他们不愿意操心,所以便推说没有银子什么的。结果呢,太.祖爷就说了,去跟户部借去,那你太.祖父就去了。就是这么着,咱们家就在户部留下了一张欠条儿。原本吧,太.祖爷同你太.祖父都没当回事儿,权当是个玩笑。可是如今时过境迁,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听到这儿,贾小环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是祖辈们接驾时,从当时的户部借了笔银子,欠银子的没想着还,借银子的也没想着要,就当是南下的开销了。可这事毕竟是留下了案底的,是以如今可不就出了波折。
大概,当今圣上登基之后,发现太上皇给他留的是个烂摊子,户部国库里空荡荡的,手头上十分不宽裕,可不就得想法子弄些银子使。于是,昔日的欠条子可不就被翻了出来。追讨百官的户部欠银,一则能充实国库,开展他心中抱负;二则也是为了整饬吏治,清理朝局,以便他真正的执掌大权。
要说到今上追讨户部欠银的事,贾小环是有所耳闻的,但他却不知道荣国府竟然也在其中。毕竟,上辈子他从不曾听谁提起过这个。可想而知,荣国府早已不是开国之初的境况了,若是要还银子的话,还不知得怎么发愁呢,又怎会一点风声也没有。
“大伯父,那为什么还银子不是公中出钱,倒是让你典卖私产还债呢?”这也是贾小环的疑惑之一。是,他是发现这位大伯父其实颇为重视家族,但也没无私到了独自破家还债的地步吧。
不管怎么说,当年祖辈们借的银子,那就该整个荣国府来还。如今他们两房又还没有分家,凭什么就让大房独自作难,而堂皇住着正堂荣禧堂的二房却能置身事外呢?
赦大老爷好玩儿地挠挠小家伙儿肚皮,解释道:“按理说,确实该是公中还债的,只不过这其中又有点内情,所以我便打算尽快先将那笔银子给还了。这若是等老太太并政老二他们点头,谁知道就得拖延到什么时候,哪还能得着便利呢。”
“宫里头可是已经发了话的,只要咱家年前还了银子,便不会对外公布。这样一来,咱们就不会成为那出头鸟,既不会得罪了当今圣上,又不会被同僚勋贵们摒弃。要知道,今上可是已经有了打算的,定会逮着几个刺儿头好生收拾,咱家可不能惹上这麻烦。”
贾小环闻言不由点头,大伯父并没有说错,当今圣上的确借着追讨户部欠银的事,收拾了不少前朝的老顽固,狠狠地打击了太上皇手下的势力。只是……
“那,大伯父就不担心,您把这笔银子掏出来了,日后老太太、老爷他们却没打算还您?更有甚者,他们日后若是知道了,还得怪您不跟家里商量,做出违背众多勋贵利益的事来,让您不但讨不到好处,反而弄得人人喊打?”
这样的问题一出来,赦大老爷并没有回答,皆因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都是他不曾想过的,或者说是不愿去想的,若是此时小家伙儿不提起来,他大概就会全当自己不知道吧。甚至,即便这会儿被提出来了,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干脆仍旧选择了沉默。
没有得到答案,贾小环也不太在意,心中却已经明白。这应该就是他不曾听说归还户部欠款之事的缘故吧。不用多想他便能笃定,这事定然是大伯父典卖了私产,还掉了户部的欠款,然后这事……就那么不了了之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自然将之抛在了脑后,就仿佛根本不曾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