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姐。”房文慧果然因方才房老太太那一眼没安心去于姊妹们玩,这会子在房中听说房氏过来了,立时出了门来迎,见房氏对那鱼儿有兴趣,便令婢女拿了鱼食来。
房 氏接了用小碟子装着鱼食,喂鱼后看鱼儿浮出水面,先失笑道:“还当是名贵的金鱼,谁知是两条草鱼。”再看房文慧,便道:“你可真是害苦了人,琏哥儿与你素 昧平生,还专门打发人来请我帮你一帮;我信以为真地来寻母亲,为了你好话歹话地说了母亲一通。如今我且问你,病痨鬼的话是从哪里听说的?”
房文慧颦着眉头,比房氏更懊悔地道:“大姐姐,这话若不是听着确凿,我万万不肯去求琏二爷。”
“确 凿?是因老太太这边有人附和,你便不疑有他?”房氏轻叹一声,直接将鱼食都洒在水缸里了,“你原本最坏,也不过是嫁个寒门举子,将来前程全靠自己去挣。如 今,你弄出病痨鬼的话,母亲心里恼了你,一心不肯管你的事;若她管了,悖了老太太的意思,又像是她有意拿着你的终身辖制你一样。谁不知道老太太是真心疼 你,母亲是处处为难你?如今可好,母亲万事不管,只由着老太太做主了。”
房文慧面无血色地扶着粗陶鱼缸,指尖没入水中,引得鱼儿 来啜食,“……多谢大姐姐今儿个为了我说了话,大姐姐的恩情,文慧没齿难忘。”此时细想,那病痨鬼的话定是房老太太有意叫人传出来的,她自幼养在房老太太 身边,听得都是房老太太娘家没了,房太太便不将房老太太放在眼中的话;于是便当真信了房太太逼着房老太太叫她给个名门望族冲喜的话。这会子当真是搬起石头 砸自己的脚,原本房太太还能插手阻挠她的事,毕竟她是嫡母,插手也是名正言顺的事;可如今先是有房太太将她丢在大街上的事后有要将她嫁个病痨鬼的传言,房 太太束手束脚,虽是嫡母也管不得她的事了。
房氏见房文慧脸色这样苍白,便也收起了早先因被人愚弄而流露出的愤慨,将手搭在她肩上,安慰她道:“进宫也未必是祸事,虽一时苦了一些,但倘若熬出来了,就是人上人了。”但看她有事去寻贾琏,便知她心思在贾琏身上;既然在贾琏身上,可见她又是真心不愿意进宫的。
房文慧抿着嘴苦笑,“……大姐姐且莫再说这些了,左右,到了老太太跟前,我只管感激老太太指点叫我免去了嫁个病痨鬼就是。只要不嫁个病痨鬼,听老太太的话进宫,就是我的福气了。”
“你 是个明白人,那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个心里明白到底是哪个真心算计你就好。”房氏搭在房文慧手臂上的手滑了下来,多年姊妹也不曾与房文慧交心过,先前还因 房太太的缘故责怪她多事,此时见她明知道是被房老太太算计了还要硬撑着回头对房老太太感恩戴德,不禁又同情起她来,“进宫前缺了什么,只管来与我说吧。若 是你熬到二十五六出宫了,姐姐替你寻个稳妥的人嫁了。若是你有心去宫里逐鹿……我也祝你早日崭露头角。”
房文慧眼皮子一动,感激地落下两点泪来,心知宫廷倾轧远甚于房家后院,越发地惴惴不安起来。
房 氏点到为止地安慰她一通,待听前面男子的宴席散了,便向房老太太房中去与房老太太、房太太告辞,随后坐了轿子离开房家,待进了许家,进了自己房中,一边对 着大穿衣镜去解领口的扣子,一边对婢女吩咐道:“打发人照着早先送给迎大姑娘的头面再打一套留着送给八姑娘。”
“哎。”
略喝了些酒躺在千工拔步床上的黎碧舟拿着手遮着眼睛道:“你前两日才埋怨你这八妹妹多事,怎一转身又要送她首饰了呢?”
房氏解着扣子向床边走来,见黎碧舟还没脱靴子,便拿了脚轻轻地在他那粉底皂靴上踢了踢,“一码归一码,先前是气她不识大体,每每令母亲失了脸面。如今是心疼她身在自己家也没个依傍。”
“这又是什么缘故?”
“我 们家老太太造谣说母亲要叫八妹妹冲喜,又说自己无能拦不住母亲。八妹妹跟祖母最亲近不过了,她最信赖老太太,于是听着老太太房里的风声,就大着胆子四处去 求人,甚至求到四弟头上。今日我与母亲说了,母亲气恼得不行,只说这是造谣,心里便恨上了八妹妹。待老太太说要送八妹妹进宫了,母亲不肯也不敢管——这会 子不管她做什么人家都说她不怀好意,如此她干脆就不管了——只说一切由着老太太做主。如今八妹妹虽心里不肯进宫,还要感激最疼她的老太太叫她免去了嫁个子 虚乌有的病痨鬼的祸事。”房氏说着又唏嘘嗟叹一番,此时没了房太太的事,她对房文慧自然是满心怜悯。
“进宫比之嫁个病痨,算是好事?你八妹妹也太糊涂了一些,竟然听风就是雨。”黎碧舟嗤笑道。
房氏冷笑道:“若不是人在屋檐下,她只听老太太的人说如何如何,哪里会糊涂地信以为真?”
“罢了罢了,你昨儿才骂她不识好歹,如今我说一句,你又维护起她来了。”黎碧舟轻笑道。
房氏将外头的褙子脱下,坐在床边叹道:“这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了。”一时怜悯房文慧,又决心多送她一些金银首饰待进宫时使用。
隔了小半月,房文慧进宫的事便有了门路。进了十一月里,听说房文慧明日进宫,素来与她不亲近的房氏便带着两匣子送她的东西坐着轿子回了娘家。
今次房氏有心向房文慧房里坐了一坐,只见据说她十分喜爱的莲花,此时已经收拾得没了,整个屋子里但凡带着庸常烟火气的物件全部收拾了起来,空荡荡的,虽坐着两个人也冷清得很。
房文慧见房氏竟然当真来看她,感激地坐在房氏面前握着帕子哭了两声后,含泪笑道:“多谢大姐姐。”
房氏深吸了口气,到底是有话憋在心里不痛快,又觉此时不说,日后再说不得了,于是道:“你莫再惦记人家了,女儿家心思歪了,总是自己吃亏。”
房文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房氏微微有些恼了,边擦眼泪边笑道:“大姐姐放心吧,我早明白了,那等好运气,不是哪个人都能有的。若大姐姐见到琏二爷,还请大姐姐替我谢谢他,一面之缘便能得他相助,文慧心里对他感激不尽。”
“你 能想开了就好,宫里不比家里,日后自己样样事都小心一些吧。”房氏才要再说,听见外头房老太太的嬷嬷有意弄出声音叫她听见,于是便也不与房文慧多说,待见 房老太太殷殷切切房太太事不关己,更为房文慧鸣不平,径直坐了轿子回家去了,隔日听说房文慧离开家门时哭得泪人一样,便也为她掉了几点眼泪,待十月下旬贾 家来提亲,原想当面将房文慧的告诉贾琏,毕竟是受人之托就当忠人之事,不想定亲时,贾琏并未过来,于是只得作罢。过年前后,因许玉珩、黎碧舟二人要准备春 闱,许家有意静悄悄地过年,于是贾琏、袁靖风等来了半日便告辞回家去了,如此房氏也没机会将房文慧的话转给贾琏。
待过了年后十五,因临近三月的春闱越发近了,房氏便就将房文慧的话抛在脑后,全心辅佐黎碧舟准备考试。
今次考试要准备的东西少了许多,除了文房四宝并取暖之物,旁的一概不需准备。
待杏花盛开的时节,春闱的日子到了,一早房氏便目送黎碧舟、许玉珩二人出府。
黎碧舟、许玉珩同坐了一辆马车,马车中二人神态轻松得很,在贡院门前望见贾家的马车,连忙下了马车,向贾琏的马车走去。
贾琏今次并不叫金彩、林之孝等来送,只领着赵天梁几个就过来了,这会子见了黎碧舟、许玉珩过来了,便背着手慢吞吞地向他们走去,笑道:“足足有两三个月不见,二位可还好?”
“真该打嘴,连大舅也不知唤一声。”黎碧舟调笑道。
贾琏笑道:“这么着,你们两个哪个来打我的嘴?”
“看你这样悠闲,莫非对考试已经胸有成竹了?”许玉珩暗道莫非贾琏果然有慧根,不然他怎这样气定神闲?
贾琏早两日就从林如海那得知了试题,这会子自然胸有成竹,含糊地笑道:“莫非只许你们悠闲,就不许我悠闲了?”
正在斗嘴,忽地听见一阵马蹄声,就见薛蟠、冯紫英结伴过来送他们上考场了。
薛蟠下了马后,连连笑道:“今日是好日子,喜报频传,今日三位哥哥进考场,定然能高中。”
“什么喜报?”贾琏不解地笑道。
冯紫英将马鞭别在腰带上,笑道:“我正准备去京营呢,这呆子就喊了我过来,只说今日房家要请酒,这么着我就跟着他来了。”
“那 可不,房家姑娘年前进宫,年后就封了九品美人。据说她伺候在贵妃寝宫,因替贵妃试针有功,贵妃奏请当今封了她为美人。”薛蟠颇有些艳羡地道,说话时不觉去 看贾琏,心道贾琏说在宫里艰难得很,怎地那房家姑娘才进宫就得了封赏?宝钗比那房文慧要好上不少,兴许进了宫,比那房文慧还有能耐。
黎碧舟忙道:“试针那样的事她也肯?太胡闹了,若有个万一,她年纪轻轻的可怎么好?”
许玉珩也默默地点了头。
贾琏眼瞅着薛蟠口水就要流出来了,便抱着手臂笑他:“莫非你舍得叫宝妹妹去替人试针?这针扎在身上是什么滋味?”
薛蟠忙含糊道:“琏二哥这话说的,谁舍得叫自家妹子去挨针?”左右不见柳湘莲来送贾琏,又问:“柳小弟还没回京么?他这是跟着蔷儿出门大半年了吧。”
贾琏笑道:“天南海北的地地契都丢了,只补这些就要费上好多功夫。”
说话间,贡院的大门开了,贾琏忙随着黎碧舟、许玉珩去排队,边排着队,边琢磨着房家这事未必没叫薛蟠动摇,待他从贡院里出来了,再好好地与薛蟠说说话,若薛宝钗进了宫,薛家就跟王家拆不开了。
想着,便进了贡院里,依旧是前两次考试那样的狭小逼仄的一间小屋子,与早先两次不同之处在于朝廷分早中晚三次送了热饭菜来。
不必琢磨着三餐吃什么,贾琏也省了不少心思,拿了试卷,才要流利地答题,又觉他这房外总有些细微的脚步声,心知是自己上次的名次太好勾起一些人的疑心,于是有意辗转反侧半日才笔走龙蛇地写下答案。
待三日后再出了贡院,贾琏便望见众多男子红光满脸地怒目看他,心下不解,与许玉珩、黎碧舟一同出来后,便问:“怎地托了我的福有了热饭热菜吃,他们还要对我横眉冷目?”
黎碧舟笑道:“有人是宁肯剩下吃饭的时间来答题的,如今朝廷送饭不得不吃,耽误了他们答题的功夫。”
“据我说,是有人没了名落孙山的借口,因此又气你呢。”许玉珩道。
黎碧舟忙推了推口没遮拦的许玉珩,许玉珩望见边上众人越发着恼了,咳嗽一声,也不敢再开玩笑。
出了贡院,各家的轿子都等着呢,贾琏与许玉珩、黎碧舟告辞,进了轿子,又见赵天梁送了一盅许青珩送的老鸭汤来,呷着汤,想起上会子出了贡院家里就有甄家那一档子事,于是玩笑着问跟在轿子边的赵天梁,“家里又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