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兰道:“听着是忠顺王府里琪官的调子,不过琪官年逾二十就不大能唱了。”
叫人来问,果然是冯紫英、琪官一伙人,那边听说卫若兰和黛玉亦在此处,忙命人送了茶果点心等物,又遣未留头的小幺儿再三来请卫若兰。
卫若兰推脱不过,嘱咐黛玉午饭等自己回来吃,抬脚到那边,待看清竹舍内的场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只见冯紫英和两三个并无来往且喜花天酒地的世家子弟坐在上面,身边都搂着一两个人,或是十三四岁粉妆玉琢的小厮,或是十七八岁描眉画唇的妓子,独蒋玉菡在地上唱曲,三四个年纪小的优伶吹笛弹筝。
冯紫英摇头晃脑地跟着戏曲哼了几句,抬头看到卫若兰,顿时喜笑颜开,起身让座,等众人都见过礼方高声道:“元芳,自铁网山秋围一别,多日不见,再三请你才来,今儿定要多多灌你几大海!”说着,挽着袖子搬起酒坛,倒满了大海。
卫若兰摆了摆手,道:“饶了我罢。我并非独身而来,仔细吃酒误了事,来见过你们就得回去,不放心。”又命在此处伺候的庄里人,说由自己请客。
冯紫英见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得放过他,也不敢叫小厮妓子伺候。
卫若兰位高权重,他在这里片刻,那几个世家子弟便觉得拘束,坐立不安,好容易等他离开,才松了一口气,拍胸道:“年纪未必就比咱们大,怎么这样厉害?一身的气势。”
冯紫英笑道:“他可是京营节度使兼领侍卫内大臣,手底下掌管最要紧的兵丁侍卫,端的威风八面,极受当今信任,咱们哪里比得过?别说咱们,就是我老子都望尘莫及,说一百个我不及元芳一零儿。也是巧了,今儿遇到,换作平常,你们哪里能见到他?”
众人听了,连声道是,复又听蒋玉菡唱曲,各自吃酒。
一人吃了一盅酒,笑道:“都说卫节度使洁身自好,自小便不喜与优伶娼妓为伍,家里也无姬妾,我原不信,心想这样聪俊英伟的一个人物,怎么就那样无趣?不曾想,今儿才算见识了,这些小幺儿粉头儿平常哪个不是闻了腥气就扑上去的猫?谁知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冯紫英大口喝酒,道:“这才是聪明人。元芳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真惹恼了他,哪怕脏了他的衣裳,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都不敢替你们说情。那年他才从平安州回京,有一回在理国公赴宴,我亲眼见他更衣的时候,有一个极标致极美貌又妖妖娆娆的丫鬟才进去就被踹出来了,当场折断三根肋骨,柳芳那么大的年纪赔了好几回不是才算过去。”
众人暗暗纳罕,都道厉害,又道:“卫节度使成婚将及五年,就是为子孙计,也不该这样。咱们这样的人,在哪家赴宴的时候没几个丫头服侍,明孝郡王驾临襄阳侯府还收用了一个有极好头发的美人呢,偏就他出人意料。”
冯紫英摇头道:“各人本性不同罢了,有人贪杯,有人好色,元芳独爱武,且有极敬爱静孝县主,不是咱们这路酷爱吃酒作乐的人,因此,朝中内外许多清流人物都喜欢他。”
闻得清流人物夸赞卫若兰人品清正,众人果然不再多嘴挑剔。
至傍晚曲终人散,其中一个姓苗的世家子弟吃得烂醉如泥,上马不得,又见风雪不停,遂拉着蒋玉菡的手道:“你家不就在这里?我到你家去歇息。”
另一人也醉了,满脸通红地斜倚着门,拽着褂襟子扇风,笑嘻嘻地道:“自从琪官儿娶亲,苗世兄去了好几遭,给他们买房子置地,听说还打金银首饰、买绫罗绸缎,今儿又叫琪官儿来作陪,有什么好处说给我知道,我也跟世兄去见见世面。”
那姓苗的世家子弟眼睛似睁非睁,听完却开口笑道:“好处只有我一人知道就行了,何必与人言?”说完,半倚着蒋玉菡趔趄着去了。
留下倚门者怔怔地看着他们远去。
冯紫英哈哈一笑,命人牵马过来,翻身上去,扬长而去。
诸优伶娼妓尚未散尽,争相搀扶倚门者,笑着与他解惑道:“琪官长了胡须后再唱曲嗓子就不大清了,不能登台,忠顺王府又因前事没留他继续在王府里教导戏班子里新来的小戏子,旁人知道了,自然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他另眼相待,幸而娶了一门好亲,他媳妇生得柔媚姣俏,又是荣国府出来的一等人物,所以引得苗二爷常去。不独苗二爷,凡知道的都爱去。”
听了这番言语,倚门者恍然大悟,因这是世间常事,倒也没甚出奇,很快就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伸手拉着最标致的一个妓子上车,离郊进城。
第150章
黛玉对此一无所知,亦不晓得作为优伶之妻的袭人最命苦处便在于此,而卫若兰不喜将这些纨绔之辈吃喝嫖赌等事说与黛玉知道,恐脏了她的耳朵,因此夫妻二人用过晌午饭,垂钓至晚间,途中卫若兰又去山间捕猎,满载而归。
次日雪晴,卫若兰仍旧先去宫里,再去城郊京营,操练一番,再去各处村庄帮人扫雪除积,一则锻炼,二则行善,偶遇屋塌人伤,暂安置于田庄内。
昨日野钓狩猎时卫若兰亦未清闲,已考察过当地民情,才有此决定。
当然,凡行此善时,皆以长泰帝名义而为之。
权势愈大,卫若兰行事愈谨慎,虽说长泰帝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是卫若兰认为,仍要自己安分守己才是,文事半点不沾手。如今朝中夺嫡之争越演越烈,义忠亲王的案子才过去多久,朝中又是乌烟瘴气,几派人马不去查看民生疾苦,不去看雪是不是压塌了百姓的茅檐草舍,不去想百姓是否饱受饥寒之苦,天天在朝会上针锋相对。
和黛玉一起参详后,卫若兰明白长泰帝留下这些人的用意了,一是相互制衡,二是试探忠心,三是他们争斗时,总是暗中查探对方的罪名再行弹劾,恨不得送对方下狱,安插自己人接替,如此一来,省了长泰帝许多事。
卫若兰想到此处,摇头一叹,遥望雪山松林,不禁想起黛玉,不知在家做什么。
黛玉此时在家里料理事务,命人将两只活蹦乱跳的野鸡给妙真送去,又送了好大一块新鲜鹿肉,吩咐道:“跟母亲说,今天的吃完了,明天再送新的。”
管事媳妇答应一声,亲自送去。
谁知妙真此时并不在道观里,而是在牟尼院静慧的禅房里,和静慧、妙玉两个谈论道书佛经,吃过妙玉亲自烹的好茶后,妙真问道:“妙玉还罢了,年纪轻,亦未继承师父的本事,却说静慧你来推算一番,我几时才能心想事成?”
静慧师太看她一眼,笑道:“佛曰:天机不可泄露。”
妙真哼了一声,道:“趁早别在我跟前说这些,什么佛曰,这句话断然不是佛说的。我一连三天没沾酒肉,就怕冲撞了你这里的菩萨,你倒好,不应我。”
妙玉放下家常吃茶的绿玉斗,疑惑地道:“妙真师父问的是什么?如今卫节度使身兼两职,位极人臣,林姑娘又是世间有一无二的聪明女子,两人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日子又过得平静自在,师父有什么不满足,还有所求?”
妙真叹道:“你自幼出家,不知红尘许多事,哪里知道我心中所盼?如今的日子美则美矣,只差了一件,我才说美中不足。”
妙玉听了仍不解,静慧笑道:“你听她胡说,她不诚心出家,想回红尘抱孙子。”
妙玉恍然大悟,莞尔道:“原来如此。妙真师父若是替卫节度使和林姑娘求子,去求送子娘娘岂不妙?那里香烟甚盛,我们这里并不管这些。”
静慧在一旁大笑。
妙真道:“我倒是想,又怕我那儿子媳妇知道了多心。他们成婚四年多了,我虽急躁,但想到老太君仙逝他们足足守了一年,就不能问怎么没消息。如今有几家和我们不睦的没少在背后嚼舌根,我若露出焦急之情,他们岂不更忧虑?只好掩住,反安慰他们。我有此子媳本已是意外之喜,偏生人性就是得陇望蜀,我竟也不能免俗。”
说到这里,妙真不禁长叹一声,一脸自嘲。
妙真嘴里安慰黛玉说不急,其实心里的着急不逊于黛玉,她最期望黛玉早生贵子,二房一脉早日开枝散叶,承继先夫香火,最要紧的是堵住别人的嘴。
昨日她回了娘家一趟,原是大哥家的侄儿云青又添了一个儿子,不想听二嫂说及黛玉之母贾敏,担忧黛玉肖似父母,有碍于子嗣,进门五年无子已可见一斑,倒不如从本家择一个好生养的送过去做二房,将来孩子生下来也有云家血脉。
妙真生平最厌这些算计,她又不是卫若兰嫡亲之母,如何插手卫若兰和黛玉房中之事?便是生母,也不能允许儿子成婚不到五年就先有庶子,因此当时她就疾言厉色地驳了回去。况且,比之二房所生的庶子,她更喜欢能承继宗祧的嫡孙,那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和二嫂不欢而散后,她方从大嫂口中得知,是二嫂跟前有个庶女,在卫若兰给云家舅舅舅母们送端午节礼时,偷看卫若兰,顿时爱上了他的人品模样。当然,此女更爱卫若兰的权势,若卫若兰贫困落魄,哪怕貌若潘安才比子建,此女也未必能爱上。二哥二嫂两口子也想得卫若兰之助,十分赞同女儿企图取代黛玉之心,故向自己提议。
静慧念了一句佛,笑道:“得陇望蜀,多少人不是这样?这才说明你就是个大俗人,披着道袍也没忘了凡尘,玷辱了方外的清净。不过你能说出这番话,已着实比世人强些。依我说,他们年纪轻,又都康健,你有什么急的?顺其自然,必然心想事成。”
妙真精神一振,道:“我原本也是这么说,就是在人前话说得好,心里总过不去,又堵不住那些人的嘴,才来求你推算推算,我好放心,他们也好放心。”
静慧摇头道:“不管你如何问,我都算不出来的。”
妙真奇道:“这是何故?谁不知你和妙玉的师父师承同门,都极精演先天神数,替不少人算过,都成真了的,怎么他们的你就算不出来?莫不是哄我罢?”
静慧道:“哄你作什么?天机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就混乱了,早有许多人事算不出来,那年我替兰哥儿做幌子推掉史家的婚事就发现了,当时我以为是因为兰哥儿没有和史家结亲所致,谁知不是,我竟也难解。我瞧着,你那儿媳妇不是凡胎,已经安然度过劫难,福气在后头呢。若不信,你问妙玉,她住在栊翠庵里,荣国府是否发生过奇人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