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哭道:“我终究不服,虽说我生得标致些,素日不让人,但是我何尝勾引过你?怎么就成了妖精似的东西?二爷不留我,我又能往哪里去?一头碰死了也不走。”
宝玉忙道:“好好地活着,说这些晦气话作甚?我有一个主意,就怕你不依。”
晴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平复下来,问是什么主意,宝玉低声道:“林妹妹走时留一处院子托我照料,有一对老夫妻看门,倒还清净,房间也多。明儿太太若果然打发了你,你就先出去,我悄悄叫茗烟接了你去那里养病,不和你哥嫂一处,别的事情等以后再说。我刚刚也与你说了,只怕咱们院子里和你一样的多着呢,不然太太不会说那样的话,到时候除了有父母家人的,别的如藕官和金星玻璃,我都悄悄地安排她们与你作伴,如何?”
晴雯红肿着眼睛道:“二爷这是认定太太会撵了我们?”
宝玉叹道:“虽不能十分确定,但也有八、九分了。早几个月前我就担心着,连你自己都知道太太有耳报神在这里,你素日不会做人,又得罪了许多人,他们诽谤你,你如今有什么想不通?只是,我一直不知几时才会发作,再不曾想竟在今日。”
晴雯呆呆地道:“难道我竟真的留不得了?”
宝玉摆摆手,道:“走罢,走了倒清净,趁着我还有几分能为替你们安排,免得留着不知道谁又来诽谤你们。我将心事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给你,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就别哭,好好养病,出去了不知道有没有好大夫给你看病抓药。”
晴雯含泪道:“二爷说得如此恳切,我岂有不应之理?难为二爷素日娇生惯养的,想得竟如此周全。就是二爷不说,我也知道太太容不得我了。”
宝玉安慰她半日,忙悄悄地命茗烟去那院落里安排收拾,以备将来之用。
却说小红回话给凤姐,凤姐笑道:“宝玉大了,也有能为解决,叫他早作打算即可,别的不用多管。”
次日,她正在屋里看着贾莹和贾萱做功课,贾萱已启蒙了,现今都是巧姐儿教他,小红走进来悄悄附在凤姐耳边道:“才有甄家的几个女人来,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抬了好些子东西,往二太太上房去了,不知道说什么机密事。”
凤姐脸色一变,问道:“几时的事情?二太太把东西都留下了?”据她所知,犯官转移财产是一项罪,别家匿藏犯官财物也是一项罪。
小红道:“几时的事情尚不知,必是避着人来的,人走时,东西没带走。”
这却是说王夫人将东西留下来了。
凤姐即刻叫人去请贾琏来,又叫小红带着一双儿女下去,屋里没人时,方恨恨地道:“咱们正怕罪名儿多,这可好,二太太竟留下了甄家的财物。”
贾琏听完,眉头亦皱,道:“真真是胆大妄为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甄家犯了多大的事儿,二太太也敢留。奶奶去跟老太太说一声,叫老太太出面管一管二太太,倒不是咱们不念旧情,实在是咱家自身难保,哪里能留下甄家的那些子东西?”
凤姐微微点头,嘱咐贾琏看着儿女做功课,径自往贾母这边来。可巧贾母正歪在榻上,王夫人在跟前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
贾母听了正不自在,见凤姐过来,问道:“这会子来做什么?”
凤姐站住脚听了几句,委婉地道:“正为甄家的事情来,我们二爷说,甄家才在外头将自己家的财物私自转移到了好几个亲友世交收着,二爷查了朝廷颁布的律例,说匿藏犯官财物竟是大罪,特来问姑妈,甄家有人送东西来没有。”她说话时,假装不知甄家已来过了。
王夫人不以为然地道:“旧情分所致,哪里就到你说的这么厉害了?咱们和甄家这些年的老交情,总不能袖手旁观。”
贾母在旁边听了凤姐的话却是若有所思。
凤姐陪笑道:“并没有说冷眼旁观,置之不理,咱们若是真这样,竟是无情无义了。我想着,宁可他们家败落了咱们拿出自己的银子给他们买房子置地,也不能收了他们家的东西等他们出来再给他们。老祖宗和姑妈细想想,我说的在理不在理?咱们到时候不过舍出几两银子,却得了美名儿,而且又不用担负罪责,岂非面面俱美?”
贾母道:“凤丫头说的有道理,宁可谨慎些。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怕这些事,往年也不是没收过这些东西,然而世上总有那么一干小人,最是伺机而动,倘若冷不防地叫他们知道了告咱们一状,岂不是大事?”
王夫人已收下了东西,好几箱子的珠宝财物,今甄家正处风头浪尖,却不好送回去,只得搪塞道:“我知道了,老太太放心罢。”
凤姐留了心眼,事后着人打听,竟没见上房有动静。
贾琏和凤姐只觉得事态紧急,过完中秋,各自在贾赦和王子腾跟前提议填补亏空、归还欠银,亏空是任上所亏,欠银则是向国库所借,数目俱都不小。
谁知这二人一个昏聩无能自恃已还了几十万两银子比别人强些,又着实舍不得自己的梯己,府里又真的没钱了,一个狂妄自大,自觉体面,不认为此等罪过会牵连到自己家里,竟皆置之不理,反说琏凤夫妻杞人忧天,徒留二人长吁短叹,抑郁非常。
凤姐恨道:“既都不理会,咱们就别说了,下剩四妹妹一个姑娘,上个月也已经出了孝,正逢老太太过寿未曾大办除服,到底过了二十七个月,赶紧给她说一门亲事才是正经。”
说着叹道:“就是可怜了咱们的巧姐儿和萱哥儿。”
贾琏宽慰道:“竟是别想这些事,我想过咱们家的罪名,大约不会殃及姐弟二人。再说了,纵然定了亲,也不是没有悔婚的。二妹妹倒好,二妹夫是庶出,咱家败了,保宁侯夫人不会对二妹妹如何。就是四妹妹,虽说她在咱们家和二妹妹三妹妹一块儿长大,饮食起居一模一样,到底不是庶出,东府名声差,往高门不好找,低了又怕咱们家败了她受公婆欺负。”
正说着,小红急急地进来,道:“奶奶,竟真叫奶奶和宝二爷猜着了,太太方才去怡红院清查,已将晴雯架出去了,又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不独晴雯,四儿、芳官、藕官连同园子里所有唱戏的女孩子都撵出去。”
第111章
原来,那日王夫人见了晴雯着恼后,底下人揣测后心知明了,暗暗念佛,趁势在王夫人跟前告倒了园中和自己不和的那些丫头,不独怡红院,不独晴雯,蘅芜苑的蕊官也在其中,又有人单指着说宝玉大了,已解人事,都叫屋里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这件事犹在晴雯之上,王夫人都深记在心里,忍过了中秋,这日去园中亲自搜检清查,不合意者通通逐出。
晴雯自不必说,直接撵出,告她的最多。四儿是因她和宝玉一天的生日,曾与宝玉说过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等语。芳官是因她调唆宝玉无所不为,又连伙聚党祸害园子欺倒干娘,故命她干娘领她出去,自行聘嫁,其余唱戏的女孩子亦同此。
小红原在怡红院当差几个月,虽常被大丫头们辱骂,到底和小丫头们极好,急急而来,急急而语,竟是干净利落如玉珠坠落玉盘,清清楚楚,脆脆生生,将怡红院之事娓娓道来。
贾琏和凤姐齐齐一怔,不觉都笑起来,贾琏问道:“奶奶,你常说你们家大富,你那些嫁妆东西我也见了,真真比我的积蓄还多,二太太生在从前,怕是犹胜,怎么今儿竟小气到了这样的地步,连丫头历年来积攒的衣裳钗环赏钱都扣下来不叫带出去?”
凤姐也觉得王夫人过于吝刻了些,哪怕是嫡亲的姑侄,都不好替她说话,唯有怒瞪贾琏一眼,道:“问我?我怎么知道。”
小红描补道:“芳官这些人的东西倒是都让她们带走了。”
凤姐笑道:“你这孩子,不说倒好,说了更叫我无言以对。你跟了我几年,能不知道是大丫鬟得的东西赏赐多?晴雯十岁进府,先跟老太太,后跟宝玉,老太太喜欢她,宝玉纵着他,几年下来少说有几百两的梯己,芳官这些人的月钱都叫干娘领了去,手里有什么?”
贾琏摇头道:“对于二太太的所作所为,我竟无言以对。倒奇了,怎么谁都有不是,独宝玉身边那个叫袭人的没有?若说勾引坏了宝玉,旁人犹可清白,独此人不是。”
凤姐斜睨他一眼,道:“二爷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贾琏笑道:“家里那么些小厮,嘴里不干不净的时候多着呢,每常闲了都在我跟前说些府里的闲话,哪有不知道的?所以,这才觉得奇怪,正经勾引宝玉的丫头留着竟不打发。”
凤姐低头一想,道:“在咱们这样人家,宝玉又不是十来岁的年纪,正经论起来,十六岁的生日过完了,跨入十七岁了,跟前有那么两个人倒也合理。况且太太向来信任袭人,想不到袭人会做出那些事情,倘若知道早在几年前就一起了,不得气死。”
贾琏道:“宝玉倒是个好的,每常出门买些精巧玩意儿,都不忘给巧姐儿和萱哥儿带几件来。就是他身边的丫头或是掐尖要强,或是工于心计,或是恃强凌弱,竟都一言难尽。”
凤姐却笑道:“只标致二字就压过其他了,谁要求丫鬟们至善至贤?”
接过小红递来的茶碗喝一口,她又笑道:“从前我傻,容着平儿,幸而平儿忠心,未曾如何就出去了,如今有儿有女,日子过得甚好。那位可不似我,正经读书明理端庄贤惠深明礼仪的人物,能容得下和她有一样贤惠名儿的屋里人?且瞧着罢,等过了门,有的热闹呢。”
贾琏不由笑道:“眼下之事尚未解决,你倒想得长远。不过也好,咱家不知将来怎样,走一个是一个,明儿奶奶索性费些心思,将卖身契一概都发给她们,也算替儿女积德了。”
巧了,晴雯和一干戏子等都是外面买来的,卖身契发还一消,就是良民了。
凤姐细想有理,道:“二爷说的是,我竟未想到这里,别人还罢了,晴雯那丫头的最该给她。这丫头心里念旧,不是那薄情寡义的人,连老太太都夸过她。”
转头对小红说道:“去找你爹娘,就说我的意思,将晴雯那些人的卖身契找出来,你亲自送给宝玉,不必瞒人,让他找人替这些丫头们销了贱籍,着实找不到人,就叫你爹帮衬着料理了,也是好事一桩。你跟我这么些年,你又是个聪明人,大约也瞧出了一些眉目,我放了你出去,将来自然放你父母,若是你父母舍得大管家的权势,年下趁着热闹告老,我就发放你们一家的奴籍,至于你家的亲戚竟是别想了,没一个好的,也不许你们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