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一面听,一面点头,笑道:“听你这么说,可见将来不会受了别人的气,我竟真的放下心来了。从前我就觉得卫姑爷不错,果然没辜负了素日的名声。”
凤姐笑道:“老祖宗有什么不放心?林妹妹如今是掉进了福窝里!”
黛玉道:“就你爱说笑,巧儿呢?萱儿呢?今儿初八,是萱儿的生日,我特特给他带了两身衣裳和几件顽器来,你也不带他们过来。”
“巧儿带他兄弟在家里顽呢,怕府里忙得很,惊着他们,故没叫他们过来,”凤姐心里越发喜欢,因忙着黛玉回门一事,除了自己一房人外,旁人谁记着贾萱的生日?虽说小孩儿家都不大办生日,但是送上几件东西,哪怕是一张字纸呢也能聊表心意不是?
黛玉要见,凤姐忙命小红亲自带了巧姐儿和萱哥儿来,兄妹二人一进门就扑向黛玉,尤其是萱哥儿,顺着黛玉的腿爬到她怀里坐着。
贾母见状笑道:“等到玉儿儿女满堂,我就更加放心了。”
凤姐道:“快,快,快,林妹妹你多抱我们家萱哥儿一会,带家去我就更巴不得了,说不定他这么个干净的小人儿能给你带个小子来呢!到时候生了贵子,好好地预备上几色礼物,单给我的萱哥儿,谢他这个功臣。”
黛玉啐了她一口,低头逗弄贾萱不语,众人望着黛玉的神色,不约而同地笑了,齐声说道:“别的都是诙谐,只这一句话极要紧,也极有道理。”
黛玉置之不理,心道你们认为生了儿子好,哪里知道卫若兰的好处,别人都以生儿育女为要紧事,独他不是,自己也觉得人生在世,难道女子就是为了这个而活不成?终究没有什么趣味。他考虑到自己的年纪,想着推迟几年生孩子,而且在枕畔之间也曾说了,儿女都是命中注定,很不必十分在意,这让黛玉又感动了几分。
接下来贾母等人仍旧是说好生调理,早日生儿育女等事,别的都不提,黛玉忙笑说想着自己从前的闺房,也想去园子里一逛,贾母立即命姊妹们陪她去,少不得叫人收拾些打算带走的旧衣裳首饰等物,尤其是那几盆兰草、两只鹦哥。
却说卫若兰拜见过贾赦和贾政后,入席吃酒闲话。
贾赦问些世故人情并古玩字画一类,贾政则问卫若兰当差诸事,是否如意等,兄弟二人相差不过数岁,气度迥异,言谈亦大相径庭。
宝玉给贾赦和贾政倒完酒,坐下后,又起来给卫若兰倒了一杯酒,按下卫若兰,不叫他站起身,笑道:“林妹夫常在宫里当差,又常在外面走动,认识的青年才俊极多,明儿瞧瞧有什么好的,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尚未嫁呢,若做得好媒,将来我再给妹夫斟酒。”
卫若兰闻听此言,当即明白了宝玉的心思,暗叹宝玉之敏锐,恐怕他是怕贾政和王夫人将探春胡乱配人,故虽舍不得姊妹出嫁,但依旧尽心尽力地谋划,较从前又有大有长进了。
只是宝玉到底没经过这些事,难以了解谁家好,谁家坏。
然而,不等卫若兰开口,就听贾政呵斥宝玉道:“放肆的孽障,你妹妹的终身大事,原是我和你太太之责,哪有你这个哥哥说话的道理?”
一听贾政说话,宝玉脸色一变,一声儿都不敢吭了。
倒是贾赦吃了一杯酒,说道:“这样责备宝玉作甚?他也是个好哥哥,好哥哥关心妹子的终身大事并不为过。我们家二丫头的婚事,我就半点没操心,全是她哥哥嫂子费心,倒是她的福气。难得宝玉长大了,懂得体贴姊妹,你偏当他是小孩子似的斥责,有什么好处?唯有把一颗心弄得冷如冰块才肯罢休不成?”
卫若兰和贾琏忍住笑,装作一本正经地听着,其实哪个不知道贾赦是用贾政来烘托自己的好处?也只有贾赦有这般心思。其实,在贾琏心里,贾赦比贾政尚且不如,虽说贾政道貌岸然了些,可毕竟没做过贾赦行的无耻卑劣之事,迎春的亲事他也没过问一句半句。
这时,贾赦吃完酒,招手叫宝玉到自己跟前,举起酒杯递至他眼前,见宝玉端着酒壶斟酒,转而笑对贾政道:“瞧瞧,这样孝顺的好孩子哪里找去?你还不足!”
贾政只道:“不合规矩体统,便不能任由他胡作非为。”
贾赦面露一丝嘲讽,规矩体统?若是贾政讲究规矩体统,就不该住在昭示一家之主身份的荣禧堂,以一家之主自居。他意欲说时,恐元春得知后替父母做主,也怕贾母火冒三丈,只得咽下诸般言语,嘿嘿冷笑两声,低头喝酒。
卫若兰将一切收入眼底,心想贾赦和贾政不愧是兄弟两个,各有优劣,遂笑道:“二位舅舅快别为此起了争端,瞧宝兄吓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说到底,宝兄是一番好心好意,想必只想姊妹们一辈子都好,故有此语,却没想到什么规矩体统。”
宝玉确实被贾政的疾言厉色吓住了,半日都缓不过来,听卫若兰这么说,知他和贾赦一眼替自己解围,忙点头道:“正是,正是,我就是见林妹妹比三妹妹大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成亲了,比三妹妹小的史大妹妹也定了婆家,三妹妹却没有任何消息,未免惹得外人笑话,才想托妹夫用些心。妹夫认得的人多,又在宫里当差,所结交的都是才俊,也都知根知底,人品好坏心中都十分清楚,省去我们被官媒哄骗或者去打听的工夫。”
他自以为这番话十分得体,不料贾政面上仍有不满之色,道:“你只管好好读书用功就是,打听这些作什么?再说,我和你太太早有主意,很不必你把读书的心思用在这里。你可仔细,明儿我闲了,考校你功课的时候多着呢。”
宝玉登时面如土色,纵使有千般言语万般心思,在贾政跟前也都不敢说了。
第093章
不止宝玉五脏六腑都不自在,就是卫若兰亦听出了贾政的言下之意,便是之前看在黛玉的面子上有心帮一把,听到这样的话,也都不好轻举妄动了。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不同于迎春和惜春,迎春性子软糯,贾赦和邢夫人清楚她的本事,只求联姻,不求她攀龙附凤,惜春性子冷漠,无父无母,兄嫂对她不闻不问,到时候有人求娶怕是巴不得答应,估计想法也和贾赦邢夫人一样,而探春的父母却是早有主意,自然不会任由他人左右。
细想前后,明眼人就能看出贾政和王夫人的心思手段。
卫若兰十分惊讶世间竟有这样的人物,较之昏聩无能好色卑劣的贾赦,他更不喜道貌岸然的贾政,哪怕贾政并没有做过卑劣无耻之事,品行远胜贾赦。也许是因为贾赦本身就是坏人,做那些事符合本性,早已惹得众人厌恶,也没别的指责了,反观贾政本身正派,行事作风仔细想来却是令人心生恐惧,完全和形象背道而驰。
元春就不用说了,十四五岁一直不曾定亲就进宫做宫女了,不知道熬了多少年才晋封为凤藻宫贤德妃,使得整个荣国府赫赫扬扬,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
贾珠十四岁进学,此进学并非寒门子弟考中秀才去官学读书的行为,那是有功名的进学,名正言顺凭本事考进官学。卫若兰查过,当时贾家压根就不放心贾珠千里迢迢地去原籍金陵参加考试,所以贾珠的进学是进国子监读书。不过,世家子弟多是荫生,凭本事考进去的寥寥无几,荫生就是由祖荫而来,各个有爵之家或是官员之家,品级够高的话都有一定的名额,可以送子孙直接进学,不必走科举之路亦可为官。
便是世家子弟想做官,除非额外恩典赏赐功名职缺,否则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捐官,如贾琏、贾蓉、赖尚荣之流,花几千两银子就能买一个职缺,认真做官也有升迁的时候,赖尚荣不就升了七品县令。另外一条路就是进学,如贾珠,在国子监学完后凭监生的身份出仕,监生出仕的名声好听,不会受从科举出身的读书人嘲讽鄙视。
自己如今的堂弟卫源也进学好几年了,就是荫生。
因此,贾珠所谓的进学,所得的荫生名额,就是占用了贾赦之子的那个名额去国子监读书,而不是考中秀才,贾政当时只有六品的主事之衔,没法荫及长子。
贾珠娶妻国子监祭酒的女儿,也能瞧出贾政夫妇的用心。
在红楼梦书稿中,探春的判词是远嫁,根据八十回书稿的种种蛛丝马迹来判定,她应是作为和亲公主远嫁和亲,她去和亲,功在朝廷,朝廷焉能不将隆恩施于其父母?如此一来,贾政得到的远比嫁给高门嫡庶子得到的好处多。
按红楼梦前八十回结束时约莫年底,转年黛玉便是十六岁,探春和她同龄,贾府一时半会未至末路,探春总不可能是十六岁那一年远嫁,哪怕就是那一年远嫁,十六岁的年纪也不小了,之前也有官媒来求亲,如今各家来求亲,或者宝玉所说,对于探春来说都是极好的人选,贾政夫妇都没有答应,其心思昭然若揭。
贾珠英年早逝后,贾政夫妇其实对宝玉寄托了极大的心血和厚望,虽说有贾母溺爱,但宝玉并不是去族里的学堂和族中子弟一起上学,他有自己的业师,单独教导他一人,只是不大用心学罢了。和秦钟结交时宝玉去学里厮混了一阵子,那时也是业师不在且和秦钟交好的缘故。大约是和贾珠早逝和读书耗费心血有关,所以贾政夫妇和贾母一样,都不敢逼迫宝玉太过,宝玉没好好读书并非贾母一人所为。纵观全书,贾母拦着贾政教训宝玉也只宝玉挨打那一回,平时并没有拦着贾政夫妇管教宝玉,默认姊妹帮宝玉作弊也是怕贾政责备宝玉。
故此卫若兰想到这里后,在宴上不提宝玉所托之事,毕竟贾政已经说得那般清楚明白了,如果自己答应宝玉的请求,去打听世家子弟的人品才貌,不但让贾政心生不悦,而且有了好人选贾政夫妇不同意依旧是不了了之,反而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午后不久,卫若兰便携黛玉早早告辞,回门不能晚归,此是礼数,回家途中将宴上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黛玉,道:“宝兄真是有心了,奈何他心意虽好,二舅舅却不同意。”
黛玉长叹一声,道:“三妹妹有父有母,又是有主意的,原没我们这些人说话的余地。”
卫若兰赞同道:“没错,二表姐和四表妹都好说,她们的父母兄嫂不闻不问,对她们而言反是好事,有人提亲,其父母兄嫂觉得合适也便应了,没有二舅舅那样的心思,这才是三表妹最命苦之处。三表妹不是没有本事,也不是没有人相中,而是二舅舅看不上。”
黛玉默然,无论贾政和王夫人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追根究底,其实就是贾政和王夫人认为那些提亲的人家不能带来庞大的利益。
卫若兰揽着黛玉笑道:“别愁这些了,朝廷的兵力如今远胜书稿之中,有大炮,有火铳,还有地雷炸药,又有宝船。别说咱们边境的将士未必会被蛮夷小国打败,便是真的败了,也未必肯以女子和亲来换取天下太平。”
黛玉叹道:“哪怕不是远嫁的命运,凭二舅舅和二舅母的心思,三妹妹的命运也非常让人担忧。虽说我和三妹妹并无十分交情,不如二姐姐,更不如四妹妹,但是大家姊妹一场,我自己早就脱离苦海了,如何能在她们薄命时冷眼旁观?那样的话我成什么人了?偏生一切都好,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数在,凭有多少法子,也难改变二舅舅和二舅母的心思。”
宝玉察觉到不妙,尽心尽力地谋划,王夫人连他的话都不听,何况别人的话?况且探春之于王夫人,乃是庶女之于嫡母,所谓疼爱也都是隔靴搔痒。追根究底,能做主的始终是贾政,可惜贾政的为人从元春和贾珠身上就能看出几分来。
卫若兰道:“除非有一门能给二舅舅带来天大好处的亲事,或是做皇妃、或是做王妃,否则无论旁人怎么说,二舅舅和二舅母都不会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