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隐约感觉到府中暗流汹涌,心想未必人人都愿意贾琏凤姐有子,姊妹中独迎春最是欢喜,一改先前寡言罕语,喋喋不休地说哥儿怎么怎么好。
因贾母等都不在家,又逢国丧,洗三时只家中人等观礼。
凤姐未免替儿子不平,贾琏也难掩怒气,不过仍旧劝妻子道:“奶奶好生坐月子,别理会这些,毕竟顾及着国丧,等老爷太太回来了,必不让咱们哥儿受委屈。”
当下宝玉生日已到,因贾母和王夫人等都不在家,故不似往年那般热闹,探春姊妹等都去怡红院,黛玉在屋里看书,一时探春打发人来请她去吃面,惜春跟着一起过来,笑道:“原来琴姐姐和邢大姑娘都是今天的生日。”
黛玉想起探春说各人生日时,亏得书稿上自己不在场,但也就是凭此愈加了解书稿中自己的处境,命紫鹃道:“将我预备好的三份寿礼拿出来先送过去,我一时就到。”
紫鹃答应着去了。
换了衣裳,黛玉正欲出门,在外头做的金刚石戒指已经做好了,曹诚亲自送来,连同剩下没用的镯金和从金刚石上头切割下来的碎粒儿。
黛玉托在掌心看了一回,工艺着实好,遂锁在妆奁内。
惜春就着黛玉的手看在眼里,却不是女孩儿家戴的,笑道:“姐姐生日时,林姐夫送了姐姐现戴的戒指儿,难道姐姐做的这戒指是打算送林姐夫的?”
黛玉没回答,拉着她径往园内走去。
第070章
黛玉白日里和他们吃了一回面酒,极热闹了一番,也见了湘云醉卧等景,傍晚方散,不料掌灯过后晴雯来请,说她们这些丫头凑了钱给宝玉过生日,在怡红院设宴。
莫说黛玉已从书稿上得知夜宴诸事,便是没看过书稿也不会去,因此对晴雯道:“夜深了,太医早嘱咐我不得熬夜,你们自去取乐罢。”一干姊妹叔嫂吃酒划拳,终究不像样子,书稿中自己孤苦伶仃,又无人教导,如今却已定了亲,自当尊重。
晴雯百般央求,道:“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
惜春忽然从帐子里伸出头,问道:“除了林姐姐,你们请了谁?”她在黛玉这里住,没见自己藕香榭的丫鬟过来说宝玉有请。
晴雯笑道:“四姑娘在这里?和林姑娘一起去罢。”
惜春撇撇嘴,道:“没请我,我去作甚?谁稀罕吃那一顿酒果。看你的神色我就知道,肯定没请我和二姐姐。林姐姐不愿意过去,你们就自己顽,林姐姐毕竟定了亲,若是和你们夜里一处顽没个忌讳,夫家知道了,没有一点儿好处。”湘云可就是前车之鉴。
晴雯先是讪讪一笑,随即觉得惜春所言有道理,只得放弃。
惜春缩头躺回帐子内,两手抓着枕畔散乱的青丝,看了帐顶一会,道:“姐姐,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有了哥儿,我发现大嫂子很不痛快呢,连三姐姐和宝姐姐脸上都能瞧出几分来,凡是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想替哥儿要什么,她们一概以太太不在,不敢擅自做主推掉。前儿我嫂子还打趣大嫂子说兰哥儿也有兄弟了,在兰哥儿这一代里,兰哥儿再不是独木难支了。看她的声色,我倒觉得她想说的是一枝独秀,而不是独木难支。”
黛玉好笑道:“这些你都知道?”贾赦一房势微,贾政一房先有贾母之偏,后有元春之尊,贾赦贾琏父子皆无能,早就没有翻身之地了。
贾兰在府里本就比不得宝玉和凤姐,李纨不敢针对宝玉,却曾针对凤姐数次,但因贾兰是这一代中唯一的哥儿,地位亦甚尊崇,如今贾琏得子,打破一枝独秀的场面,贾兰的地位虽不致一落千丈,但定会受些影响,二房长孙无论如何都比不得袭爵长房的嫡长孙。
惜春叹道:“怎能不知?谁都不是瞎子,不知道这些姊妹们将来又当如何。二姐姐不用说了,大太太大老爷再怎么着也没将她准折卖了,唯独三姐姐,不知道能卖个什么价。”
黛玉忍不住道:“你哪里来的想法?什么卖不卖的?”心想在书稿内迎春命运更不好。
不过,黛玉清楚,迎春的悲惨命运未必全怪贾赦。迎春那么大的年纪了,府里名声又不好,贾母和王夫人不闻不问,邢夫人也不认得什么诰命,贾赦给她挑了个夫君,判词中云既是中山狼,那么婚前应是得过贾府的恩典,只是贾赦等没料到他会忘恩负义,作践迎春。
在黛玉思索时,惜春冷笑一声,道:“难道我说的不是?大姐姐不就卖了个好价钱,十来岁进宫,先是宫女,后是女史,十年后晋封为贵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府里上下谁不提娘娘?二老爷点了学差,若没有大姐姐的缘故,我才不信呢,多少年了二老爷也就从六品主事升为员外郎。一个大姐姐就有了这样的好处,这还是嫡亲的女儿,他们能不评估三姐姐价值几何?二老爷二太太最可厌,比大老爷大太太还叫人恶心。”
黛玉不觉想起书稿内探春的判词,她的远嫁,若无贾政夫妇的同意,朝廷总不能强迫她这位五品官员的庶女去做公主和亲。确实如元春封妃一般,探春远嫁肯定给荣国府带来了好处,而此好处落在了贾政夫妇身上。
惜春又道:“三姐姐尚且如此,何况是我?不过,我原不是这府里的人,那府里行事我愈加不喜,即使如此,这边府里也不敢做了我的主,来瞧我值什么价。”
黛玉道:“你别愁,只要我有一日好,便不会忘了你,总会让你好好的,别尽想着出家不出家的事儿,出家未必清净,离开也不止出家一条路。这些姊妹们,若说好,也就你我了,虽然咱们之前情分平平,但是这二年不是白相处的,亲舅舅家的二姐姐三妹妹哪里比得上你?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你我不是嫡亲姊妹,胜似嫡亲姊妹。”
惜春展眉笑道:“我心里明白,跟着姐姐,我学了好些东西,这些都是以前上学时因年纪小不曾学到的,能听得懂了却又不上学了。我没爹娘教,两府里更没谁留意过我该如何,姐姐该教的都教我了,我那早没了的娘和修行了的爹以及哥嫂二人,都比不得姐姐对我的用心。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人,谁对我好,我心里就对谁好。”
听到惜春提及父母,黛玉想起贾敬的死期,若是没记错的话,就在宝玉生日的第二日,书稿内平儿还席之后,她没见过贾敬,亦无情分,只觉得这么一来,惜春三年都不能议亲。
惜春却说得累了,打了个呵欠,道:“凭他们乐去,咱们只管睡觉,明儿瞧谁比谁精神。”
黛玉莞尔一笑,不提所忧之事,伸手替她拢了拢头发,又掖了掖被角,道:“睡罢,顽这一天,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我也累了。”
姊妹二人合目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因平儿早不在府里了,自无还席一事,不料宝琴和宝玉是同一日的生日,昨儿也在怡红院夜宴中,笑嘻嘻得说要还席,请黛玉和惜春过去。
及至到了席间,湘云正叽叽喳喳地跟迎春描述昨晚夜宴抽花签等事,又说宝钗抽了牡丹花签,得的是艳冠群芳,又曰探春抽了杏花签,云得贵婿,又云李纨抽了老梅、袭人抽了桃花、香菱抽了并蒂花、麝月抽了荼蘼花等等。
探春插口道:“云妹妹,你怎么不说自己抽了海棠花?香梦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
闻得李纨昨夜也在怡红院夜宴中同乐,惜春心里很看不上,料想宝琴应是跟着李纨一起去的,贾母不在家,宝琴暂住稻香村,自然同进同出。
宝玉叹息一声,道:“可惜林妹妹昨儿不在,若在,不知道能抽到什么花签。”
黛玉却笑道:“不用抽,我知道我能抽到什么签儿。”
众人大奇,忙问是何签,黛玉笑道:“是芙蓉花,风露清愁,莫怨东风当自嗟。你们若是不信,拿了签筒来看,里头是否有这支签子?”
宝玉听了,忙命人拿来,将签子倒在桌上,和湘云探春等纷纷拿起来看,一根一根地看过,宝琴忽然举起一支签子来,笑道:“果然有芙蓉花签,也跟林姐姐说的一样,题着‘风露清愁’四字,旧诗是‘莫怨东风当自嗟’。”
说完,她走到黛玉跟前,一面将签子塞在她手里,一面好奇地问道:“好姐姐,你怎么知道里头有这支签子,又怎么知道自己能抽到这一支?”
黛玉拿着花签晃了晃,笑道:“你当我会神机妙算。”她才不会说自己早看了书稿。
众人深为罕异,追问不得,也都撂开了。
不想还席时众人正在顽笑,尤氏并两个姬妾亦在,忽然就见人慌慌张张得过来,说贾敬宾天了,惜春脸上顿时变色。
尤氏等忙着回府,黛玉安慰惜春。
惜春摆摆手,一面叫人回黛玉房里收拾自己的铺盖东西,孝期不打算住在黛玉房中,一面又悄悄地对黛玉道:“姐姐不必安慰我,我打小儿就没见过老爷几日,便是伤心,也是有限。”说完,径自去东府,披麻戴孝。
宁荣二府除了贾琏外,再无爷们当家,凤姐又坐月子不出,尤氏一面做主料理,三日后开丧破孝,一面请了贾琏出来帮衬料理,诸多繁琐,亦不消多记。
倒是尤氏日日不得回家,请了她继母来看家,她继母带了两个小妹一起起居方放心。
别人听见了都不理论,独宝玉去了宁国府一趟,回来便跟黛玉道:“真真是两位绝色,一对尤物。言谈举止,比起姊妹来,各有一番风流婉转。二姐更温柔和顺些,三姐更标致爽利些,我竟形容不出了,原来世间还有此等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