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卫三婶明白,卫若兰是懒得和这些愚人说话。
顾忌卫母,卫三婶不好表露出笑容,可她也不想饶了程家这些人,眼珠子转了转,伸手拉着程婉之的手,感慨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这丫头既可怜,又可恨,明知传出流言不妥却依旧顺从而为,怕是当我们兰哥儿是那些不得不忍气吞声的人了罢?可惜我们兰哥儿不是。你是死是活,便是去衙门打官司,闹到天上,也没人说兰哥儿的错!若我是你的父母,趁早儿远离京城,你不仅有了活路,还能依旧嫁人生子,横竖你也就是在京城里没了名声,人物未损丝毫,而且路途遥远,通信不便,谁也不知这些流言蜚语。”
卫母接口对侄媳道:“是这么个理儿,兰哥儿是拿定了主意不肯迎娶婉儿,你们为了婉儿想,就不该来闹事,而是送她远离京城。外地便是有人听了几句闲话,你们就说是两家结亲不成,有人陷害婉儿不就完了?横竖别人也不知是你们放出来的流言蜚语。”
程太太和程婉之母女二人听了,知道两家联姻再无可能,遂低头沉思。
卫三婶道:“依我说,这事儿赶早不赶晚,你们越来闹,越叫别人笑话婉儿,倒不如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流言蜚语就会渐渐消停了。”
虽然卫三婶不在意程婉之是生是死,但世人不这么想,倘若程婉之真的死了,少不得就有一些人跳出来伸张正义,颠倒是非,或是同情程婉之,或是指责卫若兰,或是说他无情无义,辜负了一个闺阁千金的深情厚意,或是云他逼死了程婉之。
以讹传讹,名声有碍。
卫三婶最明白世人的想法了,不管善恶是非,他们永远同情最弱的一方,就像从前卫伯把卫若兰出继了,世人同情没有资格继承爵位的卫若兰,指责卫伯没有人父之慈,偏心继室次子;但是如今卫伯官场上不如意,而卫若兰却是长泰帝跟前的红人,极得恩宠,立刻便有许多人同情卫伯,痛斥卫若兰无情无义,不肯帮衬生父。
程家老大程昱舍不得自己在京城的基业,如何愿意远离?独程太太心疼女儿,忙忙地打点行李,安排心腹,送她去杭州老家,免受流言蜚语之扰。
程家之事就此了结。
卫若兰本就不曾放在心上,亦不打听程婉之命运如何,利用休沐时机,一面读书,一面教门下弟子习武,日子过得格外充实。
姜华因祖母大寿请了几日假,卫若兰更觉自在。
不想,休沐的第七日一早,姜华哭丧着脸出现在他家门口,彼时天尚未亮,门没开,他就蹲在大门口挠门,既不叩门,也不出声。
卫若兰早起练完拳法,练习轻功时在屋顶盘旋,不妨瞧见了这一幕,心里一阵好笑,他想看姜华到底想干什么,故意不作声,甚至吩咐门房晚些去开门,直到姜华蹲得腿脚发麻以头撞门,才示意候在门边许久的门房开门。
姜华没料到门就这么开了,他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个跟头,幸而被门房拉住。
见到站在前院的卫若兰,姜华高呼道:“师父,师父,快救救徒儿!”
卫若兰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较之前面十二个少年老成的徒弟,习武以后的姜华很快就露出了本性,淘气异常,常捉弄师兄们,被他狠罚了几回才略好些,姜华此时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挠门蹲等,浑然没半分世家子弟的清贵。
姜华挠了挠头,道:“昨儿是祖母大寿,家里来了好些亲戚,远道而来,暂时在我们府里住些日子再回去。谁知,姑奶奶家和姨奶奶家早十年就是破落户了,平时连脸面都不要,靠奉承祖母过活,这一回来祝寿,见到了我,他们几家的表姊妹各出奇招,可苦了我。幸亏我和师兄们都听说了师父被人算计的事情,于是我面对她们或是在我跟前摔倒、或是在我跟前假装崴脚等我去搭救的行为,我都不理论。”
尤其他姑奶奶家的表姐打听到自己早起常去花园里练武,今儿就故意把丫鬟仆妇赶离身边,假装路过,然后失足落水,沉沉浮浮,娇声大呼,等他去救。他长于江南,确实精通水性,但是男女授受不亲,他也不想看到表姐湿衣裹体之状,免得被赖上,就远远走开了。
当然,他姜华心地纯良,不是那么无情无义的人,于是去上房请安时,顺便告诉了陪祖母说话的姑奶奶,让她赶紧打发婆子去水里捞人。
姜华哼了一声,道:“没想到,姑奶奶说我没有人情味儿。”
卫若兰闻声大笑,其他十二个弟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问道:“小师弟,这么冷的天,水凉得很,你没去救,又耽误了那么久,人淹死了没有?”
姜华没好气地道:“那水池只有两尺来深,十来岁的姑娘陷进淤泥里水也没没过脖颈。”那几家的姑娘都不是傻子,她们想的是荣华富贵,可不会真的跳进深水池里等救命,恐怕没等到救命的人赶过来,自己就真的没命了。
卫若兰笑道:“那你让我救你什么?”
姜华想了想,道:“收留徒儿在这里住几日,徒儿不回家了,祖母也是这个意思,免得她们一个个像狼见到肉,眼里冒绿光,我就是那块被她们垂涎欲滴又相互争抢的上等好肉!”
卫若兰点头答应了,随即问道:“倘若你不得已碰到了你那些表姊妹,该当如何?”
姜华嘻嘻一笑,道:“徒儿将会效仿师父,她们自作自受,是生是死都和我不相干。而且我祖母和娘亲心里明白得很,那些姊妹们可配我不上,也没想过从亲戚家挑选。我祖母向来疼我母亲,对我二婶却不假辞色,就是因为二婶赖上了二叔,二叔不得不娶,以致早逝。”
卫若兰倒是想起了这段久远的故事,也是听人说的。
姜华的二叔姜护少年英才,亦是皇后的二兄,他原本已有了谈婚论嫁的人家,刚提了亲女方的祖母就死了,亲事暂搁,两家约定等出了孝再过礼。不想太上皇母族白家的一个小姐瞧上了姜护人物风流,谈吐雅致,在上元节时借赏灯人者众多的情况故意扑到姜护怀里,又假装崴伤了脚紧拉着姜护不放,后来寻死觅活,闹得太上皇都出面了。
那时皇后尚未嫁进皇家,而姜老太爷亦不在京城,虽有姜老太夫人以及姜公、姜老夫人满口的不同意,但是太上皇亲自下旨赐婚,姜家不得不从。
原本和姜护谈婚论嫁的少女被白家逼得自缢身亡,姜护成婚之时也曾寻死,被发现了没有死成,但婚后日渐消沉,不足三十便郁郁而终,没留下一儿半女。可笑的是,姜护成亲后不与妻子同房,世人便都指责他不善待嫡妻,说他既然娶了白家小姐为妻,就该善待她。
姜家失去一双佳儿佳妇,恨极了白家小姐,他们拿太上皇没办法,可是却拿出了许多当时逼迫姜护就犯的世俗规矩,死活不放白小姐另嫁,如今白小姐还在姜家守寡受气。
所以,卫若兰愈加坚定心思,绝不会受这等行为的威胁。
姜华暂住卫家别院,和十二位师兄一同读书习武,卫若兰径自进宫当差,转眼间进了十月,距离黛玉出孝日期越来越近,而荣国府忽然来了几家客人,皆远道而来。
第048章
彼时已经入冬了,黄花落尽,枯枝萧瑟。
见到这几家来的姊妹们,皆生得水葱一般人物,尤以宝钗的堂妹名唤薛宝琴者最出色,明眸皓齿,娇艳无伦,真乃第一等绝色人物。黛玉心里亦觉欢喜,次后又觉悲伤,旁人都有亲戚或是投奔、或是作客,泣笑叙阔,何等热闹,独她孑然一身,好不孤单,不免暗中垂泪。
刘嬷嬷劝了好一番,道:“姑娘快别伤悲了,虽然姑娘没了父母,但是比起那无父无母又连寄居地方都没有、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却又强了百倍。”
黛玉破涕为笑,道:“听嬷嬷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自己矫情了似的。”
拿起绣了兰草的手帕正欲拭泪,经人通报后,宝玉匆匆地从贾母房中过来,见状就拍手大叹,道:“我就知道,见到这么些人,妹妹又躲在房里哭了。妹妹快别伤心了,他们有亲眷,难道我不是妹妹的哥哥?和妹妹比他们还亲呢!”
一句话说得满屋人都笑出声来。
黛玉拭尽泪痕,道:“你不在外祖母房里和他们说话,过来作什么?”
宝玉道:“这不是怕妹妹见到他们有亲戚来心里难过么?既然妹妹好了,我就回怡红院跟袭人她们说一声,叫她们赶紧过来瞧瞧宝姐姐的妹妹、大嫂子的妹妹和大太太的侄女儿,真真是天地间所有钟灵毓秀凝结出来的!”说毕,忙忙地去了大观园。
等他去后,黛玉净手洗脸,对刘嬷嬷道:“依我看,人既多了,必定热闹,怕海棠社也跟着兴旺起来。这段时日人来人往的,叫咱们房里仔细些,莫因鲁莽冲撞了人。”
刘嬷嬷应是。
一时外头送了装裱好的忆父图过来,黛玉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刘嬷嬷知道别的还罢了,独林如海在黛玉心中与众不同,见之则悲,一面示意紫毫紫鹃等人来劝,一面封了五百钱给送画来的两个婆子,道:“钱与你们两个打酒吃,驱驱寒气,另外十二两银子是给工匠的工钱,你们拿到二门给送画来的工匠。”
婆子喜笑颜开,感激不尽地接了钱出去。
黛玉凝望着忆父图,出了半日神,命人好生收起,又将兰草捧出,细品其幽,忽见宝玉和探春从贾母房中过来,原来不知何时兄妹二人竟从大观园里出来了,探春笑道:“老太太已逼着太太认了宝琴妹妹做干女儿,咱们诗社可热闹了,明儿原该起社,我想着,不如过几日等她们和咱们熟了,咱们再起诗社,一则热闹,二则给她们接风洗尘。”
黛玉道:“你是社主,由你做主,我先前才跟刘嬷嬷她们说呢,果然不出我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