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了这番话,脸上一热,灯光下红晕渐生。
好一会儿不知说什么话来回答行虚,黛玉伸手拍了拍两颊,令其血色褪却,方道:“哪里就值得这样了?”原想说卫若兰太用心了,忽觉不妥,又咽了下去。
行虚小和尚不知她心里的想法,围着兰草转了一圈,纳闷道:“山里到处都是草,兰草不也是草?男檀越送一盆草给女檀越作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顽,看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们庙里庙外的菊花儿呢。啊,我晓得了,能喂兔子!”
众人齐齐莞尔,黛玉也被他逗得笑了,仔细解释草与兰草之异。
若是别的东西,她定然就当场婉拒了,毕竟那金冠本就是卫若兰的东西,自己受谢礼有愧,偏生他的谢礼是这么一盆兰草。留着,无礼亦无理,退回去却实在是舍不得,正踌躇间,听刘嬷嬷道:“姑娘留下就是,不然人家以为咱家对谢礼不满。”
黛玉犹未言语,就见行虚小和尚一溜烟地跑走了。
卫若兰闻得黛玉极爱,握了握拳头,顿觉心满意足,不枉他这两日踏遍铁网山,觅得这株奇兰。铁网山这么大,又密林深布,哪里说遇到就遇到了。
深山野林之内,悬崖峭壁之上,兰草颇多,却都平平无奇,只这一株堪称上品,姿态清逸奇绝。卫若兰亦出身王公贵族,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移植到盆内,连一口气都不敢喘,就怕吹出来令兰草凋零,失却雅气。
忽一眼看到案上金冠,卫若兰拿起来看了又看,决定日后就常以此冠束发。
却说因金冠而得奇兰的黛玉,夜间犹舍不得入睡,静静地坐在床上,欣赏灯下兰草,越看越爱,越爱越看,几乎都想起来挥毫泼墨,将之入画了。
想到送兰草之人乃是卫若兰,而卫若兰又名为兰,黛玉心头起伏不定,脑海里不觉浮现出诸如“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湘”“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琐;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等语。
念及于此,黛玉愈觉脸热心跳,不敢深思,忙忙地蒙头入睡。
雪雁等陪侍在卧室的丫鬟方熄灯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是林如海的二年祭日,黛玉早早敛尽昨夜风流,素颜素服,虔诚而拜,卫若兰则是如旧年一般,在院中遥祭,不为外人所知。
百苦大师心中轻叹:“红尘中小儿女,不知是缘是孽,唯愿是缘非孽。”
他之此叹,黛玉和卫若兰都不知道。
因卫若兰须得进宫当差,这两日还是他特特请了假出来,祭完,急急下山,不敢久留。
黛玉却喜山中清净,如今又有香草作伴,意欲多住些时候,等到秋围结束后再随皇后回京。不想,贾母惦记着她在山中过节过于凄凉,八月将尽时就打发贾琏来接黛玉,说初二是凤姐的生日,正打算给凤姐做生日,好歹回家热闹热闹。
贾琏道明来意,刘嬷嬷歉然道:“不巧了,姑娘昨儿夜里睡不着,披衣起来赏花,竟着了凉,一早起来就鼻塞声重,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初二赶回去了。”
贾琏一惊,忙道:“请大夫了没有?”
刘嬷嬷答道:“已经派人去京城请太医了,此时尚未到。”
贾琏顾不得来这里的用意,等到王太医过来时,亲自招呼,给黛玉诊了脉开了药,又等丫鬟煎药黛玉服下后,他才在门外安慰黛玉道:“妹妹不好,且在山上歇着,横竖你嫂子的生日过不过都一样,明年还有呢。”
黛玉怕自己说的话贾琏听不到,遂命紫鹃出来道:“姑娘说:多谢二哥哥的心意,还请二哥哥回去向外祖母和二嫂子致歉,明儿回去了亲自赔罪。”
贾琏摆手道:“妹妹的身子要紧,别的都是小事。”
紫鹃听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忙呈上黛玉送凤姐的寿礼,乃是一尊从庙里请出的送子观音,虽是普通的泥塑木胎,但看在贾琏眼里,却是说不出的顺眼。他如今已经二十好几岁的年纪了,膝下只有一个大姐儿,如何不盼着有子承继宗祧?除了老父外,府里这些人可没一个人想到这些,恐怕他们心里恨不得自己没有儿子呢。
这一二年来贾琏积性难改,总是想去渔色,每回都在起意时想到李先生的话,忍不住刹住念头,径寻凤姐颠鸾倒凤。只是,夫妻同房虽多,但却没有消息,实在伤悲。
黛玉不知这些,只知贾琏见到送子观音极是欢喜,离去时亦笑容满面。
她用心调理了这一二年,哪怕有皇后常赐,用掉的补品药材不值上万也值几千两银子,虽偶有病痛却都三两日就痊愈,谁知这回竟是来势汹汹,用了药不但不见好,反倒更严重了,当夜又发起热来,口苦嗓痒,咳得厉害,慌得刘嬷嬷等人都不敢睡,留心注意。
亏得王太医早得王老太医嘱咐,命他治好黛玉再回京,怕黛玉在山上得不到治疗,他正住在外院,得知信息,连夜过来探视,另外开了药方子抓药煎了送过去。
黛玉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汁子,病情反反复复,恨得刘嬷嬷等人直骂庸医。
直到重阳节过了,十二日秋围开始,黛玉的病才渐渐转好,皇后派了好几回人过来,又是送衣送药,又是命她好生养病,又叫王老太医亲自过来诊脉,若不是王太医诊脉的结果和他老人家的一样,只怕连皇后都骂王太医是庸医了。
卫若兰得知后,心急火燎,恨不得立时亲自探望才好,可惜他不能坏了黛玉的名声。
长泰帝和旧年一样的是仍旧只射了一头鹿,不同的是他见姜华和十二个少年武艺日益精进,好奇之下,跟卫若兰学了一些打坐练气的内功心法,气力大增,三箭就射死了大鹿。
即使如此,长泰帝也无意在围场和一干世家子弟争锋,他闲来无事,偶然见到卫若兰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之色,忍不住说给皇后听,道:“那孩子拣凶猛之熊虎山猪作为目标,也不忘打些火狐雪兔等物,风头一时无两,又在忧虑些什么?”
皇后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些眉目,闻声道:“陛下问我?我怎么知道?不如问那孩子去。”
长泰帝瞅着妻子笑道:“你可别哄我,你若不知,前儿打听卫若兰作甚?”
皇后道:“卫若兰功夫好,去年打的那虎皮熊皮我用着甚好,打听他今年又打了些什么好猎物。过上三两个月林丫头就出孝了,这么个齐整模样儿,须得打扮鲜艳些才好看。”
长泰帝一怔,长叹道:“不知不觉,林如海已经没了二年了。这二年来得他那笔银子的济,北疆和粤海两处饷银充足,中饱私囊者又都被朕斩了,两地将士士气大振,十仗里胜了八仗,一时之间外敌不敢侵犯,百姓略得安宁。”
皇后笑道:“陛下记着就好,忠臣良将原该记着。”
长泰帝笑了笑,点头道:“就是这么个理儿,朕不但记着忠臣良将,朕也记着他们的后人,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朕都给他们一些恩典。”
皇后道:“既然如此,给林丫头什么恩典?”
长泰帝想了想,道:“给她说一门极好的亲事算不算恩典?她无父无母,寄人篱下,没个自己的家,正经出嫁了才算有着落。等静孝那丫头出了孝,年下宫里设宴你就都叫她来,多见些夫人诰命,对她日后有好处,也叫那些人知道静孝正待字闺中。”
皇后笑道:“还用陛下提醒?我早想着了。不仅如此,我还从贡品里挑了大红的羽缎羽纱出来,用这回打的好皮子做大氅与她御寒。”
许是知道皇后之意,没两日听说黛玉好转,卫若兰狩猎之际十分用心,打了许多可做大毛衣裳的猎物。其实铁网山并没有紫貂雪兔玄狐等兽,山林不宜,偏生御林军投放了许多进山,便成了猎物。不然,卫若兰压根打不到难以尽数的紫貂红狐等。
等黛玉病愈,秋围业已结束,亦不消多记。
圣驾回京,黛玉按下了先前随皇后回京的打算,又在上上多养了几天才回荣国府,临行前吩咐雪雁道:“今儿交给你一个极要紧的任务,就是好生护着这盆兰草,不许折了它的叶子,途中也不许叫那几个太监碰到,可别叫它闻了男人气。”
雪雁笑嘻嘻地答应了,果然宝贝似的护到黛玉卧房,连宝玉都没见着。
黛玉去上房请安时,贾母见她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气色经此一病又苍白了许多,心痛得不得了,搂进怀里叫心肝儿肉,又忙叫李纨吩咐大厨房炖补品给黛玉吃。
见贾母心疼得掉泪,众人好不容易才解劝过来。
黛玉不在荣国府里的时节,府里发生了好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故事。湘云是个爱说爱笑的,抢在宝玉跟前把事情都说给黛玉听,什么刘姥姥之村、妙玉之茶、凤姐之寿、鸳鸯之绝等等简直比戏曲上唱得还好听。当然,所有人都不知道,其中只有凤姐之寿有了极大的改变,此时的贾琏未曾勾搭鲍二的老婆,凤姐亦未因吃醋而厮打平儿,致使夫妻生嫌隙。
卫若兰一向留心,得知这些已经改变了的种种事迹,淡淡一笑,不再多想。
他记得书上说九月十四赖家请客,柳湘莲在座,薛蟠将他当作优伶,意欲调戏,最后反遭苦打,也累得柳湘莲怕受报复,远走他乡。那个时候他正在铁网山狩猎,回来忙问安排的人,得知柳湘莲去赖家赴了宴,也打了薛蟠一顿,却因陈家相护,没有避祸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