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卫若兰感到奇怪的是,尤三姐这么一死,柳湘莲反倒认为她是刚烈贤妻,不知这说法从何而来?难道只因她羞愧自尽便是刚烈了?大概是自己年幼,想不通其中窍要。
在卫若兰看来,赞誉尤三姐的人大概是觉得她瑕不掩瑜,尤三姐改过自新时说的那一番择偶之言的的确确十分难得,亦发自肺腑,终身大事非同儿戏,不要富比石崇,不要才过子建,不要貌比潘安,只要素日可心如意之人,乃是极有见识的女子。
撇开这一点见识,卫若兰本人并不喜欢尤三姐的行事,尤其是她在梦中要拿鸳鸯剑斩了王熙凤,真真是好笑,她是谁?凭什么大言不惭地要斩了王熙凤?只因王熙凤欺负的小妾是她姐姐吗?明明错在贾琏,错在尤二姐,王熙凤只是反击而已。既知王熙凤是妒妇,早先不和贾琏厮混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说到底还是自己贪心,既不想嫁给贫困未婚夫,又不想继续受贾珍父子玩弄,以贾琏为依靠。不管王熙凤做了多少心狠手辣之事,她始终不曾在夫妻情分上对不起贾琏半点,单说贾琏孝期中停妻再娶这件事,王熙凤何其无辜?虽然卫若兰认为罪魁祸首是贾琏,但是世间女子总是喜欢为难另一个女子,也怨不得王熙凤对付尤二姐。
综上种种,故卫若兰对柳湘莲有劝谏之意,既知日后悲剧,莫若另觅一条生路。
柳湘莲喝了酒,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一贫如洗,指望什么大赚一笔?”
冯紫英笑道:“正是,若兰,你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说将出来,大伙儿都跟着沾沾光,我手头紧得很,连找云儿的钱都没了,上回还是薛大傻子结的账!”
卫若兰素知柳湘莲和冯紫英常常眠花宿柳,和尤三姐也算是半斤八两,遂啐了一口,说道:“你们若是光想着什么风儿云儿,我便是有主意也不说了。好好儿的大家公子偏去那腌臜地方,仔细染上一身病!明儿你们若在那里吃酒,可别叫上我。”
听了这话,众人恨不得给他几个拳头,讽笑道:“怎么去南边一趟就变成正人君子了?”
“谈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如今你我都大了,该考虑日后的前程了,再不能像幼时那般肆无忌惮,那青楼楚馆又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怎么就割舍不得了?你们或是无父母管束,或是父慈母爱,哪里明白我的处境?还是洁身自好的好,免得我老子百般看不上眼,又来插手我的日子。”他想娶个贤妻,可人家好女儿哪个不希望寻个身家清白的东床快婿?
冯紫英和柳湘莲被他说得连连告饶,韩奇和陈也俊忙岔开话,回到正题上来,“若兰,你有什么赚钱的好主意?说来听听。”
卫若兰笑了笑,道:“既然当今允许后宫嫔妃回娘家省亲,没有殿宇楼阁的,势必要建造一座省亲别墅,肯定会相互攀比,到时砖瓦木料哪有不涨价的道理?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咱们先一步下手,贩些上等的砖瓦木料陈设古董,转手就是几倍利息,岂不甚妙?”如此一来,自己家店铺里贩卖此类就不引人注目了。
除了柳湘莲以外,其余几位公子眼睛一亮,抚掌称好,打算合伙贩卖一票。
“湘莲,你武艺高强,又不像我身不由己,我借你五千两银子,也入伙怎样?”卫若兰手里还有不少银子,够他入伙,也够借给柳湘莲,当初南下时没有随身携带。
柳湘莲自然心动。
商讨完细节,诸人分头行事,最后各派心腹管事料理,组建商队,每人入伙五千两银子,多了也拿不出来,卫若兰趁机提出用自己母亲留下的铺子卖这些砖瓦木料等物,又因柳湘莲身手好,无拘无束,遂托他和商队一路回往。
卫若兰到渡口送柳湘莲等人南下,刚回至母亲嫁妆中的宅院里,就有小厮来回说他们在秦家的人将私逃进城探望秦钟的尼姑智能儿给挡回去了,没叫她进秦家之门。
卫若兰因一直在打探秦可卿的可疑之处,故早早安排人手在秦家内外附近,将智能拒之门外倒是意外之喜,秦业没见到秦钟和智能私通的场景,应该不会打秦钟一顿然后气死了罢?秦业不死,没挨打的秦钟大概也不会死了。
但,谁知道呢?
实在打探不出有用的秘辛,卫若兰就命人撤出,思索并规划自己的前程。
这日正在临街酒楼用饭,忽见贾琏骑着高头大马从楼下经过,后面乃是朝廷规制的马车,左右伴着骑马的太监,应是黛玉所乘,又有无数马车拉着仆人和行李等物紧跟其后,浩浩荡荡。卫若兰清楚,这些马车里大多都是林家累世传下来的书籍字画。
第010章
贾琏骑着一匹大白马,身穿一袭月白锦袍,外披石青缂丝灰鼠披风,脸容肃穆,愈加显得俊美风流,宛若临风玉树,但剑眉深蹙,薄唇紧抿,却少了几分素日的轻浮浪荡。
卫若兰看在眼内,暗觉纳罕。
又见贾琏一行人进京,不见贾雨村,略一凝思便想通了。林如海早亡数日,贾琏提前几日启程,因此错过了和贾雨村的偶遇,便是偶遇,怕也不会如原著那般同行。
贾琏在路上几乎翻烂了本朝律例,又看了林如海给他安排后买下来的一些书籍,身边还有林如海留给他一位姓李的谋士。贾琏虽然读书不成,向来浪荡,但终究出身大户人家,字却是认得的,由这位李先生详细讲解,好似突然之间开了灵窍,眼前一片清明,每到停船浑身燥热起登岸寻欢作乐之心时,总是忍不住想到林如海临终前的一番严厉之语,另有李先生每每述其危害,一路上硬是强忍了下来。
李先生姓李名明,字照之,原是世家子弟,满腹经纶,极有谋略,自幼颇有才名,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当年和林如海齐名,若非家道中落,父兄罢官流放,死于异乡,他的功名也被免去,再无晋身之道,此时早已是一方封疆大吏。
偏生世上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者更是不知凡几,李明父兄在官场上也曾得罪不少官员,尤以甄家为最。一朝落难,甄家一干人无不出手,致使李明无以为家,穷困潦倒,妻母嫂侄皆亡,唯余病子,恰逢林如海回乡祭祖,伸出援手,方解危难。林如海临终前本想安排他托庇于昔日同科今日重臣门下,可巧卫若兰送的话本到手,他便改了主意。
贾琏身边有自己人提点,尝到了好处,自然会善待黛玉,李明也会更尽心力,若贾琏不听良言苦劝,李明也能在甄家败落之后脱身离去。荣国府的荣华富贵虽不长久,但在荣国府出事之前,甄家先倒,甄家一倒,李明就算彻底脱离苦海了。
贾琏乃是利欲熏心之人,向来无利不起早,为了爵位不落入宝玉之手,也不想做劳什子管家,对李明礼遇有加,路上安排了四个书童伺候他们父子,又给李明之子李昱请大夫治病,一应医药之费都由他出。贾琏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没有本事,亦不了解人心,日后还得十分请教李明,此时善待,他日后自然尽心辅佐自己,夺回一府之权。
闲言少叙,却说贾琏路过宁国府,行至荣国府,早有服色鲜明满脸喜气的门房们开了中门,毕恭毕敬地从凳上起身,走下台阶前来请安问好。
贾琏跳下马,将缰绳递给小厮,抬头看了一眼匾额,心想每年开正门的次数寥寥无几,自从娶亲时从正门迎亲及节庆喜丧之宴外,平素都是从仪门出入,下人仆从俱走角门,今日怎么忽然就开了正门?回头看了一眼覆以青蓝缎以示守孝的县主规制马车,若有所悟。上回黛玉进京走的是西角门,如今她被封为县主,显然府里不得不改了行为。
正欲抬脚上台阶,忽见刘嬷嬷从黛玉后面一辆车中走下来,请示过黛玉后,上前板着脸道:“县主虽因父荫得封,却不能因皇恩而骄狂,没有走正门的道理,且县主有重孝在身,为免冲撞府上的喜气,坏一府之风水,府上竟是另开别门为是。”
在林家和回京的路上,她可是套过雪雁的话,黛玉上次进京走的是西角门,没一个主子在二门迎接,没一个晚辈为姑母守孝,如今开了正门他们还不想走了呢!
卫若兰因想看荣国府这回是开正门,还是依旧让黛玉走角门,故跟在后头,隐于人群,听了刘嬷嬷的话,险些失笑出声。
没错,身有孝服登亲戚家门时的确不能走正门,没有孝的话黛玉也不太可能走正门,她年纪小身上无职,并无资格,须知正门是迎接圣旨、或者迎接皇亲国戚、或者迎接官员贵宾、或者逢重大喜丧嫁娶节庆祭祀才能打开的大门。
正门两侧是侧门,荣国府有三间大门,中间就是正门,左右是侧门,亲眷官员来往就是走东西侧门。仪门有两种,一种是正门内第二重门,贾赦黑油大门内就有仪门,也是二门,一种是在东西侧门的旁边,和角门在同一堵墙上,距离大门较近,府里主子们进出所用。距离仪门较远靠近墙角的小门才是给下人们走的角门,以免冲撞主子,因为靠近围墙建造的多是下人房舍。有些所谓学者说西角门更接近贾母的正院,其实都是乱说的,贾母正院怎么可能直通角门,黛玉进门后拐了一道弯才进去。黛玉初进京都乃是贾家接来,那时贾家上到贾赦贾政,下至贾琏宝玉三春都理应为贾敏守孝,并无冲撞一说,所以让她走角门实属侮辱。
自古以来以东为尊,西角门堪称最卑,但东边因贾赦另外开辟处所只有黑油大门和门内仪门,并无属于荣国府的角门,所以荣国府真正的角门只有西角门。
红楼梦中虽未详述薛家走的是哪一道门,但是他们一家人在门外下车,住在荣禧堂的王夫人又是带着女媳等人接出大厅,接的自然是薛姨妈为主,薛蟠兄妹沾光,但大厅和甬道相接,直通正门,那么走的肯定不是角门,至于是不是正门,谁知道?薛姨妈毕竟不是朝廷的诰命,薛蟠就算是一家之主也没有官职。不过,凭着王夫人亲妹妹的身份,也有可能走正门。
卫若兰想到此处,再细想刘嬷嬷之语,暗赞黛玉慧心灵性,不愧是世外仙姝,虽说今日从正门入住荣国府较之数年前的确扬眉吐气,但同时给人留下仗势欺人的印象。而她令刘嬷嬷传的话则恰到好处,既未有缘份,也更显通情达理。
只见贾琏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很快反应过来,斥门房道:“没听到县主的吩咐?还不快快开了东侧门,请县主入内歇息。”
门房面面相觑,听贾琏催促,慌忙打开东侧门,又有仆从上前抬起车厢,留下骏马朱轮。
待黛玉马车入内,随行之嬷嬷宫女太监并丫鬟仆妇俱在门外下车下马,围随入内,贾琏则命下人将车马送入马棚,又命下人将车内行礼搬入府中,道:“这些都是姑老爷留给县主的东西,仔细些,莫摔坏了!昭儿,你带些粗壮小厮将姑老爷赠给府上的五万两银子和各样土仪礼物抬到老太太院子里,好禀明老太太。”语罢进门。
听到后面数十两马车里拉的东西都是林如海留给黛玉之物,又听贾琏说林家单给府上五万两银子,忙碌中的下人无不叹为观止。
贾琏走到贾母大院门口时,几个小厮抬箱子的绳子忽而崩断,沉重的箱子滚落在地,箱盖摔开,滚出十几锭雪白足纹的大银元宝,落地有声,引得过往仆妇丫鬟无不侧目。贾琏忙命捡起,道:“林姑父给府上的五万两银子,一会子得报给老太太知道,收入公中,少了一个可仔细你们的皮!”骂完,方入正房,彼时黛玉已哭过一场了,正向贾母并王夫人等致贺。
经过通报,贾琏入内先请了安,见房内里里外外花团锦簇,从主至仆皆是打扮得桃红柳绿,宝玉依旧是一身大红团花箭袖,独凤姐接到贾琏昨日打发报信的小厮捎信,外面罩了一件石青银鼠褂子,底下系着青灰马面裙,又亲自到仪门迎接。
贾琏垂下眼皮遮挡住目光中复杂的情绪,不等贾母和王夫人问话便自顾自地道:“林姑父和姑母的棺木俱已葬入祖坟,诸事完结,临终前林姑父备下白银五万两给咱们府上作林妹妹出阁前的衣食之资,以尽慈父之心。五万两银子连同林姑父亲自准备的土仪礼物俱已抬过来了,请老太太验看。”
其时薛姨妈、宝钗并迎春、探春、惜春都在房内,闻听此言,无不惊讶,年纪最小的惜春小小地抽了一口气,直接开口道:“林姑父准备这么多银子给林姐姐花?”
贾琏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迎春,神采飞扬的探春,方对惜春温言道:“是给咱们府上。你林姐姐住在咱们家,一应饮食起居各样花销都由咱们家供应,和你们姐妹是一样的,从前林姑父在世时每年送五千两银子,如今知晓时日无多了,方特意一次备足五万两银子,留给林妹妹的东西只有外头还没搬进来的几十车书籍,怪道都说是书香世家。其实是林姑父太客气了,林妹妹一个人儿能花几两银子?便是吃金子喝银子也用不了这么许多。”
黛玉听他说起亡父遗命,早已掩面拭泪,无声之泣,更显悲伤。
贾母忙将她揽入怀内百般安慰,口中斥责贾琏道:“好容易才劝得你妹妹收了眼泪,你又来招她!还不速速收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