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字已经赐下之后,司徒尧想象着荣国府里林恪诚惶诚恐的模样,近些日子的憋闷之情终于消散许多。但凡是个有眼色有思想有道德的娃儿,接下来殿内对答都该主动表态:学生得此天大殊荣,不胜受恩感激!日后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然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好皇帝,也不需要臣子如此肝脑涂地,只要他能尽到做臣子的本分,不总和他讨价还价也就罢了。如果能做到君臣相得,成就千古流传之美谈,自然更好!
被司徒尧伯乐当成千里马的林恪,此时正完全没有形象的坐在饭桌边埋头大嚼,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子市井小民气息。身边香冬一脸惊吓到了的模样,端菜的手都有些颤巍巍的了,自家大爷第一次露出这吃相啊,简直太凶残了!难为林恪口里塞得满满的,还能字正腔圆的吩咐:“给我来份白果莲子糯米乌鸡汤,我要补补脑!”
旁边端茶倒水的秋巧听了这话,脆脆的答应了一声,抬脚就往门外走。谁知道刚走到了门口,迎面就见到林忱蹦跳着跑了过来,边跑还边喊着:“哥哥,我喊姐姐回去用膳!”
林恪本来正吃得欢实,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不是让姐姐和你在一起,到时候再一起回来,你来我院子里找什么?”
林忱这会儿已经进了屋子,他四处瞄了一眼,在没看到黛玉的身影之后,小脸儿顿时白了:“我没和姐姐在一起啊,迎圣旨之前贾环正好来找我和兰儿聊天。姐姐说她身边有丫鬟嬷嬷们不打紧,她去找迎春姐姐她们,让我们自在玩耍。又让我到时候自己回院子,她一会儿就回去的。”
林恪闻言差点没被噎死,他猛拍了两下胸口,又灌下了一杯凉茶,这才终于缓过劲儿来,手抖得跟中风似的,气急败坏地训斥道:“我当时怎么嘱咐你的!不是说让你看着姐姐,不要离开姐姐太远。你全当耳旁风是不是?!”
林忱自知理亏,低头抿着嘴一声不敢应答,脸上也忽白忽青的。秋巧见势不对,几步到了林恪身边说着:“大爷别急,当时我特意瞅着大姑娘,看她是随老太太一起走了的。这会儿没回来想必是被老太太留饭了,姑娘也没出府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像是为了证明秋巧的话语,她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平卉的声音:“大爷在吗
?姑娘今天在老太太屋中用膳了,怕大爷着急特意让我回来告知一声,请大爷和二爷不必等她。”
林忱听到这话,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只是依旧不敢抬头看林恪。平卉在屋外等了一会儿依旧听不到回应,正踌躇着不知道是否该再说一遍,就看到香冬悄悄地走了出来,轻声凑到她耳边说着:“大爷听到了,二爷正在屋里呢。你快回去伺候你家姑娘罢,别在这里杵着,小心一会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要是秋巧如此说,平卉自会答应一声便去了。但香冬与她同是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吃食的,与林忱身边的瑞珠一样,因此便比其他大丫鬟更多几分亲密。闻言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好奇之色:“二爷又惹大爷生气了?”
香冬听到这话迟疑了下:“我正要去小厨房弄份白果莲子糯米乌鸡汤,你要是也不忙,就路上说。”
“那可巧,小厨房和老太太那边刚好顺路,走吧。”平卉笑说了句,两人一起搭伴走了。而屋里林恪正低头看着林忱神情不善:“《礼记》有云:惟天下之至诚,为能化;孟子有云: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孔子有云: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轻诺必寡信,君子诚之为贵......”
林忱听到林恪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自己的过错,头越发低了:“哥哥我不该答应你照顾看护姐姐,却转头又只顾贪玩去了,将这件事情丢到脑后。”
“明日看见先生,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知许先生。先生的处罚就是我的处罚,你可认?”林恪见林忱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这才放缓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教导着:“你莫怨哥哥小题大作。虽说姐姐是在府里,身边又有丫鬟嬷嬷们跟着应该也出不了大差错。但这毕竟不是自家后院,还是要小心谨慎才是,万一出了差错……”
林忱点点头,眼神清澈:“哥哥我懂得,就像宝姐姐身边的香菱姐姐一样。”
孺子可教也,林恪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既如此,今晚就和哥哥一起用膳吧!你姐姐今日也顾不得你了!”林忱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林恪见到他这乐颠颠地模样,语气悠悠一转:“我似乎也有些日子没抽查你功课了,择日不如撞日,吃完饭就开始吧。”
林忱刚绽放的璀璨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内心的小人儿泪流满面撕心裂肺地喊着:姐姐,忱儿想你啊,姐姐!
林
黛玉并未听到林忱的内心呐喊,她这会儿正巧笑嫣然地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或热情或叵测或试探的言语机锋。在知道自家哥哥已经回了院子之后,林黛玉才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也确信那传说中高高在上的皇帝真的给自家哥哥赐了个字叫无咎。
无咎!天啊!
这是此时林黛玉心中最为真实的反应,这种字竟然赐给了自家哥哥!林黛玉心中一会儿是与有荣焉的自豪骄傲,一会儿又担忧哥哥是否风头太过,一会儿又猜测是不是一切只是个阴谋......不过这些猜测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再好好揣摩吧,现在还是先打发了眼前这些人才是!
今晚的荣国府热闹非凡,接圣旨的就算不是贾府人,也终归是自家亲戚,因此贾府上上下下灯火通明。贾母原本是想让贾政贾赦喊林恪、林忱兄弟二人过来庆祝一番的,谁知道贾赦出门去了,贾政又忙于政事,贾琏方才说身子不适自回屋子歇息去了。偌大一个府中,竟无一个男客陪伴。
贾母正犹豫着,贾宝玉又在边上说些‘林家哥哥想来也累到了,我们在此给林妹妹庆祝一回表表心意也是一样的’话语。贾母心中知道宝玉见了林恪总有些不自在,不忍落了他的兴致,于是点点头便应下了。这边又忙忙打发了鸳鸯带了几件纸墨笔砚并各色菜肴送到知语轩,算是替他道贺。
等到筵席既开,贾母坐在最上首,又招呼黛玉坐在她左侧。黛玉连连推辞不受,最后还是让王夫人与邢夫人分别坐了贾母左右,之后黛玉、宝钗并迎春三姊妹这才分别落座。宝玉原本是想着坐到黛玉身边的,但在苏嬷嬷眼神如刀地的瞪视下还是退缩了,最后讪讪地在迎春下首坐了下来。
座位已定,凤姐和李纨两人忙着站在一边布菜,一时间寂静无声。等到众人都用过了膳,又喝了茶,惜春第一个笑嘻嘻地开口:“林姐姐可是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了?林哥哥可真厉害!”旁边众人听了这话,也都笑眯眯地看向黛玉。
黛玉谦虚了几句‘当不得妹妹如此夸赞’的话语,宝钗也跟着凑趣说了一句:“林大哥自然是厉害的,否则也不会小小年纪就中了举。”
宝钗这话刚落地,黛玉还没说什么,宝玉先不乐意了,嘀嘀咕咕了几句:“宝姐姐何时也俗气起来了,满口子经史子集、四书五经的混账话呢!”
宝钗脸登时便胀红了,张口想说什么,又终究没有说出来,只能默默地坐在那边不吭声了。宝玉昂首还想驳斥几句,
但抬眼见到宝钗脸红不已的模样,瞬间冲动退去理智回来,深恨自己刚才说的过于造次,一时间也讪讪不能言语。
惜春并未想到她一句话又惹出这番口角,她毕竟年纪还小,只知提起话头不知如何圆场,一双眼睛一会儿看看宝玉一会儿又看看宝钗,也不说话了。
黛玉在自家哥哥和白苏二位嬷嬷的殷殷教导下,只要涉及到贾家宝玉,又不说到自己身上,就只看热闹不说话没错的。于是她也同往常一样,坚决向王夫人学习,一二三木头人。迎春本就是个不吭声的,探春今晚竟也一反常态的不多言语。
最后还是凤姐看着情景不对插科打诨了几句,这才将场面圆回来一点,只是气氛终究是不同方才那般的热闹了。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黛玉呆了一会儿觉得无甚意思,再加上天色已晚,便起身向贾母告辞。
贾母又嘱咐了她几句,这才命琥珀送了出去。黛玉在前低头慢吞吞走着,碧研在旁边搀扶着她,身后跟着白嬷嬷和苏嬷嬷并几个小丫鬟。一行人沉默着走了半路,黛玉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话:“宝姐姐可是有事求于哥哥?”
宝钗平日里长袖善舞,对每个人都是不偏不倚的,从来不会如此夸赞旁人,更何况今日夸得还是一个外男。事情反常即为妖,无事不登三宝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黛玉觉得自己没甚本事能让她折腰的,想必她也只能是为了自家哥哥了。
白嬷嬷和苏嬷嬷互相对视一眼,月光下各自都是一脸的欣慰。白嬷嬷细细地讲与她听了:“未出阁女子当众谈论外男,本就有不妥之处。况且今日二太太还在边上,她心中定不自在。宝姑娘从来都是稳重和平、合宜得体的,近日却一直都是闷闷不乐,想来应是有事烦扰心头。今日大爷得了如此风光,她烦扰的事情定然是需要借助大爷才能实现,所以才会失了平日顾忌放手一搏。”
黛玉暗自撇撇嘴,过了一会儿方又开口:“当初送宫花的时候,宝姐姐可是第一个过来劝我不要和二舅母置气,说二舅母也不知情都是下人自作主张的,一句安慰我的话都不多说;现在哥哥得了天大的面子,她莫非又想着第一个过来沾沾好处?我这亲妹子还没沾上呢!”
听这话说的有趣,碧研扑哧一笑,白嬷嬷无奈摇头,“姑娘心中知晓就好,何必说的如此直白,被旁人听到又是一番口舌。”
苏嬷嬷脸上也带了笑意:“罢了,你不是不知道咱家姑娘是你敬我一尺
,我敬你一丈的。再说她不过在咱俩面前说说是了。”
黛玉连连点头,正要再说几句,突然就听得府内人声嘈杂起来,不多时就见得丫鬟婆子们都来去匆匆地忙乱起来。一行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索性让碧研寻了人问问。碧研领命去了,不多时擦着汗气喘吁吁地回来:“姑娘,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灵逸的地雷~~!!!么么哒a~!!
☆、第 40 章
蓉大奶奶,秦可卿者。
那秦氏本是东府里面重孙媳妇第一人,从进了府就赢得东西二府上下夸赞,无人不识无人不晓,此时听闻她说没就没了。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她素日和暖;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怜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恤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黛玉平日里和秦氏打交道不多,但心中也知这是位百里挑一的言行合一的人儿。此时听了这等噩耗,也跟着抹了两把眼泪,哀痛叹息一回,蔫蔫地回到自家院子里和林恪说了。林恪沉吟了下,“论理来说咱们应该去帮衬一回,但咱们兄妹三人寄居府上,又尚在孝期并无长辈在旁提点。万一闹出了什么差错反倒污了父亲的名声,还是谨慎小心方是正理。妹妹若是心里不自在,就多备些祭奠之礼让林清送去,想来太太们也能体恤的。”
兄妹二人商议的时候,荣国府另一处,凤姐累了一天也刚躺下眯了一会儿。此时被人叫醒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神情满是不信,再三问了报信的人:“别是弄错了吧?前些日子不还说身子大好了么?”
等到平儿出去又详细问了一番,再进屋学给凤姐听了,她这才怔怔地坐在炕沿发呆。贾琏见了凤姐这模样,心里也有些喟叹。他伸手将她搂在了怀里,难得温柔体恤了一把:“她虽然年纪小小就去了,但生前也不曾受委屈,更不曾寒酸落魄,与蓉哥儿举案齐眉,也算是好来好去,你也别太挂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