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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郎_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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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徐客秋说:“那天……你会来麽?”

宁怀璟沈默著。

“宁怀璟……”徐客秋终於肯把眼睛对上怀璟的,或许是因为夜间没睡好,两个人的眼眶都有些红,“这几年跟你在一起,我很高兴。”

堵在喉咙里的话“啪──”地一下全没了,宁怀璟狠命地点头,抓著徐客秋的肩,像是要在他肩头戳出十个鲜血淋漓的窟窿:“以後……我们还能见面麽?”

太阳那麽大,枝头的知了在撕心裂肺的呐喊,巷子空荡荡的,连那条一直趴在墙角的土狗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宁怀璟用力把眼睛睁大,似是要撑裂了眼角:“能不能?只是……只是兄弟、好友、一起喝过酒的……”

徐客秋说:“能啊,怎麽不能?”他笑得比空中的太阳还灿烂,眼睛都眯成了一线,嘴角翘得不能再高,拍著宁怀璟的手腕说他笨、没出息、还像个孩子。

宁怀璟傻傻地跟著他一起笑。其实彼此心知肚明,以後就算见面又能如何?

临走的时候,徐客秋说:“我就不送了。”

宁怀璟点点头,回身上马。徐客秋还在门板上靠著,两手背在背後,露出一口白牙冲他开开心心地笑。宁怀璟走出了很远,回过头,忠烈伯府的大门还这麽开著,通红的门板上依稀有一个一身火红的人影。

宁怀璟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了,可视线就这麽胶住了,再也移不开。抬手在脸上一抹,一手的湿意。

徐客秋成亲那天,宁怀璟没有去。

从前在春风得意楼的那间小房间里,两人有过这麽一个约定,无论是谁先成亲,另一个都要去喝喜酒,要笑,要带著头闹,不闹到天亮不罢休。那时候一边约定一边嘻嘻哈哈地笑,以为自己一定可以的,今日一早醒来,宁怀璟试著抽了抽嘴角,才发现,要做一个笑容原来那麽难。

这一天,宁怀璟一直在自己的房里坐著,想第一次相遇时徐客秋那张擦了一脸鼻涕的小脏脸,想後来在学堂里撞见时他墨黑的发和尖尖的下巴,想他骑马时那种让人看得心头滚烫的风姿……想了很多很多,多到宁怀璟自己也惊讶,原来一不留神居然过了这麽多年,有了这麽多事,结交了这麽多人。可心头唯一挂念的身影只有一个,可以因为他哭、因为他笑、因为生气、因为他变成一个不像自己的自己。

房外有人,半开的格窗隐隐约约将她一张豔丽的脸蛋格成了大大小小的几块。宁琤轻声问:“你後悔吗?”

宁怀璟咬了咬牙:“不後悔。”

“为什麽?”

牙齿一直碾到唇上似是要磨出一道血痕,宁怀璟道:“跟了我,他才会後悔。”他只能给徐客秋一张拙劣的画,画上的所有美好都只是虚无的许诺,这样的美好可以维持一天、两天……十天之後,就成了彼此的累赘与争吵的来源。

房外的女子笑了。自从出嫁後,常常返回娘家的宁琤已经失去了往昔爽朗的笑容,短促的笑声里带著浓浓的苦涩:“他也是这样想的?”

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宁怀璟的回答更像是叹息:“嗯。”

宁琤却说:“真好……”

她低低地重复了几遍,仿佛要从中咀嚼出什麽。

宁怀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跑到窗边细细去看她的脸。她美丽如昔,却再不是那个英姿飒爽的侯府女公子,只是一尊木然的泥娃娃。

初秋的时候,又是宁怀璟的寿辰。侯府里摆了宴席,宁怀璟自己在春风得意楼里包了几个雅间,请的都是当年和自己一起厮混胡闹过的人,小侯爷亲笔写就的帖子撒出去很多,来的人却很少。怀珏说女儿刚满月,脱不开;笑飞说,刚娶了媳妇才没几天就出来喝花酒,叫人知道了不好;江晚樵走了,崔铭旭去了棘州,徐客秋……

来的人里也有大半没坐多久就告辞了,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再不能跟先前那样没日没夜的放肆了。剩下的人稀稀拉拉的,笑也笑不大声,说话也没什麽趣味。宁怀璟一个人坐著主桌,两侧空空荡荡,杯盏碗筷满满摆了一桌,都是没人动过的。房里的寂寥衬得歌姬的歌喉也显得哀怨,尾音飘飘忽忽的,凄凉得简直就不像是侯府的小侯爷过生日。

没来由想起当年初见徐客秋时,宁怀瑄在书房里念的那半阙《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今昔对比,孰料,竟一语成谶。

有龟奴捧著一个包裹进来要交给宁怀璟:“是从前一直和您一起来的那个徐公子送来的,他说他身上带著孝,不方便进来。”

原来客秋终究还是来了。前两天,他娘去世了。老太太走得很平静,自从客秋成婚後,客秋就带著她和新媳妇搬进了阁老府为他们安置的一座小院里。那天一早,丫鬟开门去为她洗漱梳头,老太太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仿佛还甜甜地沈睡著,只是没了呼吸。

丧事办得很简单,出殡那天,宁怀璟站在城门口看著打著白幡的队伍走过。徐客秋走在最前头,消瘦的脸上有著熬夜守灵後的疲倦,却没有泪。对这个生下他只是为了能进忠烈伯府的娘,徐客秋说不上恨,但也说不上爱。宁怀璟没有走上前去道一句节哀,呆呆地立在城门边,有些手足无措。徐客秋也没说话,继续缓缓走著,缠了白麻布的鞋踩在地上一点声响都没有。却在走过宁怀璟身旁时,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就这一眼,宁怀璟觉得一阵酸涩“轰”地一下就冲上了鼻头,也终於明白,自己这麽一大早就跑出来望夫石一般守在这里,只是为了徐客秋这回头一顾。

想起这些,宁怀璟仍觉得眼角有些发酸,慢慢打开了包裹看,是一套文房四宝,湖笔徽墨宣纸端砚,都是用过的旧物,却还保管得很好,正是当年自己送给徐客秋的那一套。徐客秋自从知道这些东西不是寻常物件後,很是爱惜,小心收著轻易不用的。从前借了这一套东西许了个“客秋,往後就跟了我吧”的诺,被徐客秋扑在地上揍了一顿才把小野猫抱进自己怀里,现今他把东西送回来,自然也就意味著,当初的诺言已经不算数了。

他已经成家了,要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养家糊口维护一家人的安宁,他要对他迎娶进门的那个女人负责。曾经肖想过的哪怕成了亲也可以偷偷摸摸往来这样的念头在现实中实在是自私而卑劣。所以,徐客秋选择了自此陌路。

在徐客秋成亲那天都清楚没有意识到的失落经由这个小小的包裹真切地展现在宁怀璟面前,日子已经回不去了,一个接一个地,大家都朝著各自的目标去了,只剩下他一人还稚童般留在原地翻来覆去地重复著这些已经重复了近二十年的玩乐。当年的纨!子弟们都蜕变成长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唯有他宁怀璟还是当年那个只会胡闹只会惹事的顽童,胆小、怯懦、没有担当,没有抱负,一无所成。

“呵……”踉踉跄跄地坐回座上,宁怀璟止不住想笑,从无声的苦笑到放声大笑,宁怀璟伏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尽情地笑。

人们跑来看他到底出了什麽事,他抬起脸,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

那天晚上,宁怀璟一夜没睡,房里悄无声息,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天明时,大少奶奶楚静蓉敲开门,宁怀璟神清气爽站在门边,除了脸色略略有些白、眼眶略略有些红,其他一切都好得诡异:“我想让爹去打听打听,朝里还有没有空缺。”

已经修炼得如佛陀般不动如山的女人呆了一呆,默默点头。

事情传开,阖府惊诧,满城议论纷纷。

宁怀璟穿一身月白衣衫,头著冠,腰配玉,目不斜视,撩著衣摆自如网一般细密的窃窃私语里走过,从容依旧,潇洒不改。

老王妃看著小儿子向来傲然不羁的面孔上竟隐隐显露出大儿子一般恭谨含蓄的笑容,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莫不是被什麽东西附身了吧?”

楚静蓉双手奉上一盅人参汤,柔声宽慰:“小叔懂得发奋了,这是好事。”

老王妃些许宽心,却不曾察觉儿媳已悄悄垂下了眼。

按惯例,精於玩乐而又没什麽真才实学安邦定国的皇家子弟们无非顶个督办之类的闲差,挂个名,凡事都有下面的人奔走著,不用他操什麽心也不用他管什麽事,再怎麽混账也闹不出什麽败坏祖宗基业的大事。宁怀璟干得似乎还不错,至少不像从前般三天两头有人上门告状。

老侯爷偶尔站在院子里,见他晚间从外头匆匆回来,喝住了问道:“小畜生!你又上哪儿鬼混去了?”

宁怀璟站住了脚步答:“没,没上哪儿。宫里要些瓷器,我跟几位大人上御窑里去看了看。”

御窑远在城郊之外,快马加鞭一天来回,他神色间确实浮著几缕疲倦。

老侯爷“哼”一声,继续问:“没惹事?”

宁怀璟低低垂著头:“没,几位大人待我挺好。”

老侯爷没词儿了,撇著嘴角强撑著再教训几句:“人家待你好是因为你姓宁,别给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再敢胡天胡地地乱来,看我怎麽教训你!”

小侯爷忙不迭点头,说:“父亲,儿子明白。”

看著儿子微微有些驼背的背影,老侯爷开始有些怀念当年那个敢摔门敢顶嘴敢气势汹汹跟自己叫板的“小畜生”,蓦然几分惆怅。

宁怀璟确实有些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人们却又说不上来,懂事了些,虽然言语进退间还有些刺人;上进了些,虽然他那点本事离“股肱栋梁”四个字还差得很远很远;收敛了些,虽然京城里“小侯爷要纳春风得意楼小桃姑娘做妾”的传闻还是闹得风风雨雨。

老侯爷私下里偷偷去问人,都是和宁怀璟一块儿办差的:“小犬管教不严,没给您捅什麽篓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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